残月如弓,尚未破晓的天际,尚有星辰垂野。
百里安行于宫道间,手中满月酒葫壁玉撞珠,对着月光,清酒伶仃。
这半月于茶陵修行以来,本已经见底的满月酒葫,如今也已经收集了小半的月光酒,如雾如星地缭绕在青玉色的小葫之中。
满月酒葫属于天地自生的上品仙器,虽不属于攻击性的仙器,但自生灵宝,可韵灵滋命。
饮下此葫酿出来的一口月光酒,可抵得上寻常修士在福地灵山上修行三月的光景。
百里安不属人族,也并非专修灵力,因为体内阴阳道鱼的缘故,他是极为罕见的灵、魔双修之体。
身为尸魔,体内本应被黑色魔气所吞噬覆盖的灵力节点却像寻常人类一般,生生地开辟出了十道灵力节点。
正是因为那灵力节点的存在,所以他才可以吸收天地间的灵力,修习人类的道法。
可他终究不是真正的人类,他是食血而生的尸魔,体内所藏着的暗血之气正是与天地灵力生死相克。
百里安不同于寻常的魔族,即便是魔界的这片大天地里,妖魔们的修行生长也与灵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妖魔与人类有着一个共同点,那便是‘生’。
而尸魔是为死者,体内的血气无法与灵力共生,就像是日月难以同辉。
对于尸魔而言,若是体内不甚吸纳了人类妖魔所需的灵力,体内的暗血之力便会变得极为敏感暴烈,几乎让其为之发狂的地步,也会将那并不同根同源的灵力弑戮驱逐。
百里安属于灵魔中罕见的另类,他的这具身体不仅能够灵力血气共生,还能够让双方这两股力量互不干扰排斥。
这看起来似是简单轻松,可是又有谁知道,两种属性相克相反的力量共生在一个身体之中,又是何等的凶险。
自重生以来,百里安看似在这截然不同的两股力量中得心应手的切换运转,可若稍有不剩,灵力与暗血之力之间的那道平衡临界点一旦被打破,那便只会迎来两个可能性。
黑暗吞噬光明,亦或是光明吞噬黑暗。
不论是哪一种结局,对百里安而言那都绝非是好的结局。
司离姐姐曾与他说过,他只所以与其他尸魔不同,只因他并非是以正常传统的方式被同化成为尸魔的。
尸魔者,虽是逝者,却是死后执念不散,不甘流散逆赴轮回,依靠着一股强大的怨念阴养魂魄。
这样的魂魄乃是阴魂,收集了足够的阴怨之气,便可化为超自然的存在,也就是尸魔。
而百里安不同,他死后未存执念,也无怨气,甚至连魂魄都是残缺不全的,没有半点成为尸魔的资质与条件。
若非将臣强行为他行下血裔之礼,种下阴阳道鱼,他根本没有办法成为尸魔醒来。
因此,正是因为体内相生相克,绝对平衡的生死阴阳两力,才成就出了今日的司尘。
他没有办法完全复生,也无法一名完整的尸魔。
一旦体内平衡被打破,光明与黑暗的某一方消失,那便意味着行于黑夜与黎明之间的那条道路也不复存在,而只能孤行此道的司尘也将就此毁去。
一直以来,百里安都能够小心而又完美地这个度完美掌控着。
直至焚心果的爆发。
掌心隐隐散溢着的一缕黑色血线,正缓缓地朝着手臂游走,而手臂间的三道灵力节点也随着那黑气的吞噬,变得漆黑一片。
人类的灵力节点要么点亮时莹白熠熠,要么闭塞时灰暗如石,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畅然疏通地漆黑一片。
他试探性地运转体内的灵力游过那三道黑色的灵力节点,纯净的灵力瞬间未那节点浸染而过,化成了一种不属于灵力也不属于暗血之力的第三种存在。
被黑染过的灵力就像是难以拔除的顽疾毒斑,侵占破坏着体内的秩序机能。
百里安将酒壶中的月光酒尽数喝下,这才压制住那黑气的蔓延,将手臂间的黑气逼回掌心,灵力节点恢复成白。
百里安看了看掌心那条极细的血线,这终究是个极大的隐患,月光酒极难收集,半个月也才收集了这么些。
若下次这黑气爆发蔓延,月光酒来不及蕴酿出来,他又该何去何从?
要想解决这个麻烦,百里安首先必须要知晓他为何体内会有焚心果这种诡异的东西。
若按照年龄推算,他生前骨龄不过十六,论修为也只是平平无奇的求道境,这样的修为在一些三流的修仙门派里都是一抓一大把的。
又有谁会将这样珍贵难寻的魔界禁果用在他这样一个修为低下的少年身上。
从修为上看,他远不值得让背后那人下此血本,如此来看,那只能从他身份上下手来查了。
思考间,百里安正穿过一条长长的深殿回廊,此时天色尚未清明,洒扫的宫人还未能得见。
可百里安却在一根殿柱后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河葬心。
他面上换了一副新的面具,脖子上的断首伤痕也已经恢复如初,紫袍麟带,装扮尊贵又神秘。
格外修长的身影站在一隅阴影之中,看其模样似是有意再此相候。
百里安停下脚步,目光神情不变:“葬心大人。”
葬心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腰间紫玉摇曳,玉上刻着栩栩如生的兰花暗纹,看其品味,竟也暗藏几分风雅趣意,他嗓音温醇,正是成熟男子独有的磁性声音:“司尘大人,可否同在下谈一谈?”
“葬心大人有何事见教?”百里安不动声色地将手掌收于身后,神情淡淡。
骷髅面具下传出淡淡的轻笑声,这一回,他倒也没有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大人与陛下的婚期将近,我只是好心想要提醒一下大人,若想在此界行的长久,莫要被眼前的利益诱骗了心,错将灾祸当成了锦绣前程才好。”
百里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葬心笑声渐收渐敛,面具下的一双眼瞳不明显地闪动着:“陛下绝非良善之人,同她走太近的人,一般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很常见的离间计……
百里安波澜不动,略略抬了抬眸子:“葬心大人的关怀来得可真是恰合时宜啊。”
葬心并未理会百里安话中的讥讽之意,倒也十分地坦诚:“魔界中人,皆存私心,我并不否认从一开始我便对司尘大人您敌意颇深,毕竟你我终究不是同一立场者,各司其位,各谋其职,而眼下,时势造就形势,我觉得司尘大人倒是不妨能够与我合作一番。”
来意倒是不加以掩饰。
百里安笑了笑,道:“绿荫树下好乘凉,有魔君陛下那么一颗参天巨树我不去依靠,为何要来靠你上头那个不中用的主子?”
侍奉的主君被人毫不留情地犀利讽刺,葬心也不见动怒,反而轻笑出声,道:“司尘大人难道觉得陛下那颗大树便可以长久屹立不倒了?您或许不知,也许这棵表面风光无限的大树实则早已烂根深藏,只需借助一阵东风,便可连根崛起,取而代之!”
百里安眸光微动,藏在身后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他面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看来葬心大人知晓不少事情。”
葬心微笑道:“若是司尘大人肯站到我们这边来,在下愿意将我所知晓的许多事情分享给大人您听。”
百里安自是不会让他就此轻易地空手套白狼了去,他不禁上前两步,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反客为主:“那还得看看葬心大人手里头捏着多少诚意了。”
百里安将神态表情掌控地分毫不差,既不心切热诚,却又微妙地表达出了一丝好奇的意动。
而这微妙又恰到好处的表现也正是葬心所期待的,藏于面具阴影下的目光像是猎人在审量着自己的猎物,他唇边泛起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果然正如他所猜想的那般。
这少年看似是一只温顺可欺的羊,实际上却是一头叛逆的狼,骨子里的那份野劲儿如何甘心让自己沦为女子的男宠玩物。
在君归宴上,葬心便看出来的百里安对于那场婚事的抗拒与厌倦,魔君陛下又是那样一个蛮横霸道的性子,他的意愿在她面前怕是毫无作用。
这几日,魔君定下婚期的独断专行之举,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逼婚的意味。
为此,他对魔君陛下怕是多少已经生出一些怨恨来。
当葬心目光抬起时,眼中的打量笑意化为了一片怜悯同情:“听说夜朝会后,陛下将司尘大人打晕了一路扛回了冥殿之中,那时脸色十分可怕,司尘大人在冥殿中待了整整两日,怕是日子不怎么好过吧?”
魔君扛着他回殿,一路血雪飘然,森杀之意笼罩王宫,场景着实像是血色地狱里走出来的女鬼。
葬心甚至都没有想到这才守了两日的功夫,就真等来了他安然出殿。
这一回倒还真不用伪装,百里安的脸色是真的黑了下来,经葬心这么一提点,身上的烫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他面色发寒,冷声道:“葬心大人操心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些。”
见百里安眼中恨意不似作假,葬心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亲昵,眼底散发出来的却是阴狠的杀机:“若是司尘大人有需要的话,在下愿意倾力帮助大人杀了她。”
百里安冷笑,似不屑:“两日前葬心大人便有了这想法,不过脑袋差点都保不住了,还丢了枝玉妍这样一颗重要的棋子,如今又是哪里来的胆儿气说这种话。”
葬心意味深长道:“外来的刀,总是捅不死人的,正如方才在下所说,如今只欠一阵东风,便可将她倾根推倒,司尘大人有所不知,陛下的日子可是不多了呢?”
百里安眼底划过一丝奇异的光,侧眸看着他:“何意?”
葬心道:“想必司尘大人也是早有所耳闻,魔界藏有禁果焚心吧。”
百里安眼眸陡然眯起,背后的手掌慢慢紧握成拳,面上故作不解:“焚心果?”
“不错,正是焚心果。”葬心笑道:“历代以来,若想承袭魔君之位,必先服下这焚心之果,尝其苦厄之劫,方可历劫成君。焚心果之痛,绝非寻常之人能够承受得住的,即便是老魔君,也是在七万岁那年,魔心修到了一定的境界才敢服食。”
百里安眉宇低压,他若没有记错的话,魔君阿娆如今的年岁也不过两千载。
一万岁都不到,便成为了历史上最年轻的魔君。
阿娆是一千多年前分尸封印的,那时候她便已经成为了魔界,还不到一千岁。
不到一千岁,服下焚心果……
百里安眼眸漆黑,静静地注视着葬心脸上的面具。
葬心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想必司尘大人也已经猜想到了,焚心果专食人心境,若非修心大能者,无法抵抗这焚心之劫,如今的陛下不似老魔君那般魔心坚厚,她在那般年幼的岁数里强服此果,无异于是以耗命的方式来换取君位。”
百里安道:“可那时候的她,别无选择。”
“不。”葬心摇首道:“司尘大人如果以为陛下是在仙魔大战结束之后被老魔君逼食此果的,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其实一开始,老魔君打算逼她服食焚心果,登上君位为弥路少君挡劫之时,却发现他根本无需相逼,陛下不知何时,体内早已留下了焚心果的气息。”
葬心语气深沉:“这也就是说,她竟是在更早更年幼还是弃魔的时候便已经吃下了焚心果,老魔君不知她是何时开始觊觎这君位的,但是那时候,我与老魔君便已知道,她用来成为弥路少君的祭品最合适不过,因为没有任何一只魔,在那样的年岁里吃下焚心果,最后还能够不疯不死的。”
“陛下的心太大,大到不知天高地厚。陛下的心太狠,狠到对自己都能伤得体无完肤。”
“想必司尘大人也已经有所察觉了,陛下她一直都很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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