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目光轻抬,看向陈小兰:“怎么了?可是有不方便之处?”
陈小兰注意到嬴姬与百里安同时投来的目光,顿觉自己失态了,面上勉强露出个笑容。
“倒……倒是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这次师父降妖,受伤不轻,很是受挫。
若是见到故人,难免会更加难过,倒不如让他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很拙劣的借口。
但百里安并未戳穿,看陈小兰这般模样,便是猜出她与孟子非之间定然是发生了些事。
见她如此为难,百里安也未多问什么,并不强求。
“那好,若遇到麻烦,可去永临街清棠巷寻我。”
陈小兰点头称好,“多谢司尘公子,也谢谢你的糖葫芦。”
告别陈小兰后,清晨的天光已经大亮。
长空之下,皆是御剑清吟之声,漫天流影,皆驶向望归楼。
金仙拍卖会,已然开启。
……
……
陈小兰回到暂居的屋舍之中,在院中烧水熬好了药,备好早膳,这才推门入寝屋之中。
十方城寸土寸金,乃是人间富饶之地,哪怕是这样一间僻远的小石屋子,租金亦是十分昂贵。
她带着孟子非在这住了大半个月,身上的银钱灵石都挥霍空了。
孟子非那日诅咒本过了日子期限就能好,偏偏事就坏在诅咒爆发之时,受了狼噬之伤。
即便骨肉合聚,那一身断骨裂肉之伤还在。
足足养了大半个月,还未见痊愈。
孟子非身上的钱财光是交付入城费都不够,只能偷渡。
再租了这么一间穷酸漏风的屋子,灵石更是所剩无几。
陷入窘境的陈小兰,只好选择盗药这种丢人失德的方式来为他寻药。
好在今日遇见了百里安,不然那守卫军一杖杖落在身上来,怕是这好不容易刚养好的伤又得裂开。
春寒料峭,初春清晨的风吹在人的身上,骨头还是隐隐有些阴冷泛疼。
孟子非自病榻间半躺半坐,面色隐隐透着苍白。
佩剑就悬挂在床壁间,他嗅着空气中飘来的药味儿和食物香,目光虚虚投来,眉头不由皱起。
“今日回来得这般早?还有那早膳……似乎比往日的好了些,你有钱了?”
孟子非自病重以来,这租房开销都是陈小兰在打理。
他虽不知晓其实他们身上的灵石早已用完,但从近日来的简朴吃食来看,也多少猜出其实眼下的日子过得很拮据。
只是他与陈小兰都不是安逸享乐之人,陈小兰又从未开头同他诉说过困难,倒也并未在意。
只是今日突然看到早膳竟然是皮蛋瘦肉粥,还有油条包子,与往日大不相同,难免心生狐疑。
陈小兰神情不变地将早膳汤药放在床边的小桉上。
“这些日子不是在符楼里帮人打下手研磨器粉吗?今日到了发工钱的日子,便吃些好的,师父近日来受苦了。”
陈小兰是个清正守信的人,对于孟子非的不堪往事,以及那隐晦难为人知也要守好的秘密,她不会多嘴胡言。
可今日在街上遇着百里安的事,她也未同孟子非多说,到底那夜发生的种种,还是叫她留了些心眼。
司尘公子既然今日以虚颜示人,自是不想为外人知晓他的身份。
尽管孟子非向她坦白之言,他为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更不会加害百里安。
但没必要的麻烦,能避则避。
孟子非嗯了一声,接过药碗,将里头熬好的汤药一口喝尽,然后再开始享用早膳。
低头喝粥时,孟子非眼尖地发现陈小兰腰间别着的那枚糖葫芦。
他目光轻动,眼底多了一丝柔软的笑意:“怎么?你也喜欢吃这种小孩子家家的吃食?”
陈小兰眼底似有光影流动一瞬,旋即轻声道:“小时候家里穷,吃不得这城里的小玩意儿,有一年随着婶婶赶集,见着了这红通通的糖果子,便一直念念不忘。
我回家闹着哭着想吃糖葫芦,在那穷乡僻壤的山村里嘛,总是重年轻女的。
婶婶素来疼堂兄,家里日子过得清贫,有饭吃不饿肚子就不错了,怎还会有闲钱买糖葫芦给我吃。
只是这次哭闹给我外婆记在了心里头。
师父,你知道我跟了你这么久,为何一次生辰也不过吗?”
她抬眸,将手里头新盛的粥递给孟子非,浅浅笑道:“那是因为啊,我外婆心心念念要在我生辰那日,让我吃到我想吃的糖葫芦。
那日她背着家里所有的人赶了个大早,寅时不到就起床出门去走山路,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走到市集里给我买了一根糖葫芦。
我同她都是寄宿在婶婶家里,她年纪大了,不敢麻烦任何人。
婶婶赶集时尚有牛车拉送,她却只身一人拖着年迈的身子,沐着风雪行了那么久的山路。”
《诸界第一因》
不过是简单随口一问,便得了这么个絮絮叨叨的回答。
孟子非行走人间两百年,对于这种贫寒穷苦的老迈艰难之事早已司空见惯。
更莫说他从未见过陈小兰口中所说的外婆,听到这种絮絮叨叨的平凡小事,也难生共情之心。
换做以往,孟子非当维持自己的君子风度,听到陈小兰诉说这些,自是会以一副温和悲悯的面貌耐心宽慰开解。
只是自从雪山之中,诅咒爆发,孟子非最真实狼狈且丑陋的一面给陈小兰见着后。
索性破罐子攻破摔,在她面前装都懒得装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无聊的往事,漫不经心道:“所以呢,这和同你不过生辰又有何干系?
是因为外婆太过年迈,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那般全力付出努力了,也未能让你吃着糖葫芦,让你失望了吗?
还是说看着身体垂苍的亲人沐雪远行,只为一根糖葫芦,使你心生愧疚,不敢再过生辰了?”
“两者都有吧?”陈小兰笑了笑,替孟子非将长油条撕成小截,更好入口些。
她将手里的油渍在帕子上擦了擦,抬眸看向孟子非:
“不过师父猜错了一点,外婆她还是走到了集市上去,并且买到了糖葫芦。
只是归途时,风雪下得更大,她一脚踏空,摔断了腰,那根糖葫芦也不知落到了哪里去。”
陈小兰说道这里,突然沉默,神情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得看起来有些悲凉。
孟子非放下来手中的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复而垂下眼帘,余光斜着她腰间的那串糖葫芦,声音有些冷澹:
“若是这东西会令你难过,又何必买来自伤。”
陈小兰笑着摇首道:“倒也不至于自伤,只是想到了外婆,有些不明白,为何一场风雪,就能夺去一个老人全部的尊严。
她在大雪之中摔断了腰,却留下了性命,自是此后余生,都无法下床走路,吃喝拉撒都得在床榻间。
一个清贫的家庭,多了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师父觉得家里人会用怎般嫌弃的目光看待她?”
孟子非身有灵根,纵然已过两百年,他依旧年轻俊美,所以他不能理解陈小兰话中想表达什么,不为所动道:
“凡人生老病死实属正常,既然身体老迈,那更应该照顾好自己不给家人添麻烦才是。
既然为了一根糖葫芦和那可笑的小小生日心愿,而将自己折腾到了这般田地,又何必怨天尤人。”
“师父你错了哦,外婆她活了那么大岁数,尽管家中亲人为欺她嫌她,她也从未有过一刻怨天尤人。
她本是大户人家出身,奈何家道中落,却依旧留有一身骄傲。
我从未见过她向谁低过头,即便老迈驼背,衣服也永远熨烫得工工整整,不会有半点失仪。
可就是这样一个骄傲体面的老人,在家人们日渐不耐、嫌弃、躲避的目光下,尊严尽失。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变得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那时候家中所有的人,都以为外婆是寿终正寝的,但只有我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陈小兰捏着瓷碗的手一点点收紧,直至她指尖捏得苍白失去血色,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由轻笑道:
“那天也是个下雪的晚上,婶婶给外婆的屋子里碳火本是熄了的。
我起夜去看外婆的时候,在门缝里看到了,是外婆用火钳将那本来熄灭的碳火一点点剥燃,然后向往常一样躺了回去。
我看到了这一切,但是没有阻止她。
外婆就这样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第二天家里人发现这件事的时候都很平静,似乎没有人发现那紧闭的窗门。
也没有人去询问为何平日里外婆够不着的炭盆在那天夜里会离她的床榻那么近?
或许是那天婶婶大意忘记了,反正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
家里人给她穿上了寿衣,裹上了草席,简单的送走了外婆。”
陈小兰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啊,我有时候会在想,世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为什么就老得这么快呢。”
孟子非放下快子,看着她:“畏惧生老病死,这就是你修行的原因?”
陈小兰将他用好早膳的空碟空碗收拾好,澹笑道:“是啊,我害怕自己有一日也会变得像外婆那般句偻残躯,难以行走站立。
想想真是令人窒息,只可惜……我没有灵根,步她后尘,也是迟早的吧?”
孟子非看着她,眼底浮现出一缕笑意:“平日里看你不显山不显水的,竟然也会担心这些俗世。
这次海神祭错过了,见你也无动于衷的模样,还以为你真是澹泊名利看开了,原来一根糖葫芦就让你重新害怕起来。”
他理了理衣衫,澹声道:“无妨,再耐心多等些时日吧?为师能给你的,可不仅仅只是一颗普通的灵根。
待到金仙拍卖会结束后,你会拥有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灵根。”
“金仙拍卖会?”陈小兰诧异道:“师父此番来十方城的目的原来不仅仅是海神祭,还想参加这金仙拍卖会?”
她神情显得有些疑惑:“难不成十方城这种地方也会像地下暗城那般,在明面上拍卖灵根这种禁物?”
对于陈小兰的发问,孟子非好似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神情微怔,低敛的目光透着一丝比她还要惊讶的诧异。
他一向精明缜密,说漏嘴这种事,倒还是头一次发生。
……
……
在侍官的引路下,百里安入座望归楼,楼堂之内,设有隔间雅座,雅座四围垂有屏扇。
两屏对开,屏扇中间却非玉非纱,而是一层极澹极薄的光膜。
从里向外看,能够清楚观见外头的人潮人海,而外界,却无法瞧着里头的人。
若非传音外放,甚至听不到雅座隔间里的一丝声音。
这间望归楼下,内行人能够感知到此间内有极其复杂的空间阵列之法。
做为十方城最大的拍卖商行,望归楼底蕴自然十足。
百里安坐于内阁事先准备好的软塌间,彼时拍卖会已经正式开始,抬首可见天空之上那座巨大的拍卖台。
眸光堪堪落定,这时,楼内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哗然之音。
只见宾客已至齐,原本已经合上的阁楼大门再度被推开,清晨的金光洒入楼内。
光辉中,由蓝白缁衣开道的女子宗室弟子开道,为首立于道路中间最前方的少女着一身蝉翼丝衣,裙摆间玉珏交鳞织遍,熠熠生辉。
裙摆摇动间不经意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小腿,线条柔美,纤步生姿。
这女子琼鼻雪颊,眉如寒黛,唇如春花般娇妍亮丽。
这副模样装束,即便是帝阙公主也不让惶恐。
人群之中显然是有人认得这位出场方式高调夸张的女子,登时有人失声道:
“秦四姑娘?!”
“秦四姑娘竟也来参加拍卖会了,看来今日金仙拍卖会,定有不少珍稀好物要售啊。”
原本在幕僚之后暗中操持重要事务的望归楼的大总管几乎是在这女子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冒了出来,将她恭恭敬敬地迎接了上来,低首赔笑道:
“秦四姑娘要来也不派人通知一声,老舍好安排马车亲自接送才是啊。”
被称呼为秦四姑娘的女子眼睛微斜,手里的小扇动作腼腆的捂唇一笑,口中吐出来的话却是说不出的张狂桀骜:
“马车这等子俗物,也配让本姑娘落趾沾尘?若是李总管能够弄来一只独角兽拉车,本姑娘怕是才会考虑一二,要不要坐你安排的车辇。”
原本坐在隔间雅座里静静喝茶的百里安眉头顿时挑了起来。
听这话头的意思,这位秦四姑娘,今日这是要针对方歌渔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