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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海汉在跨海移民这个特殊领域中有着较为丰富的实际操作经验,但这次从平户迁出人口的过程中却未能避免混乱状况的发生。粮食、药品、生活用品,乃至移民的临时住所,都出现了或大或小的问题。

当然这些问题的出现也是与此次移民行动的特殊背景有关,毕竟过去的移民计划一般都是由各个相关部门提前进行策划和协调,所以保障措施都会比较周全,也有处理各种极端情况的应急手段,极少会在转运移民的过程中出现诸如生活物资供应不足之类的状况。而这次从平户岛迁出移民的行动是在作战过程中才决定下来,严重缺乏相关的准备,出现问题也就在所难免了。

但好在这次移民是由军方全权负责,就算过程中有种种不顺之处,在军方的强力压制下也终究翻不起什么浪花来。被抓获的参战人员都已经另行关押,普通民众就算缺衣少食,在这种无依无靠的状况下也只能服从海汉军的安排。

对于这些前途未卜的日本百姓来说,现在抵抗海汉人已经为时太晚,也无益于改变当下的困难处境,唯有努力活下去才是最佳选择。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后可能没有机会再返回平户,那越早适应新的身份和环境,或许就越是有机会让自己今后的生活能过得好一些。而头脑更聪明一点的人,已经在尝试去抓住眼前这个出人头地的最佳时机了。

因为指挥部下达的时限较紧,海汉军在平户集中民众的方式都是采用了强硬手段,不管其身份地位如何,一律按区域集结然后押送到港口装船。这其中除了普通百姓之外,也有一些身份比较特别的人。

秀念和尚就是其中之一。他本来只是平户光明寺的一名僧人,但海汉军清理占领区的时候就连僧人也没放过,将他也一并带上了船。

秀念在光明寺里大小算个管事的头目,主要负责寺庙的后勤事务,即做饭洗衣打扫卫生之类的杂活。不过这些事并非由他亲自动手,手底下还管着几个专职干活的僧人,平时背着手指挥别人做事就行了。

秀念这差事虽然比不了每日在大殿接待香客信徒的师叔师兄们风光,但其实也不乏油水,比如日常采买光明寺上下四五十号人的吃穿用度,这中间便可以酌情截留一些经费到自己口袋里。

不管是当和尚还是做普通人,口袋里有钱终究比较好办事一些,同时眼界和观念也会跟寺里那些每天就只是全心礼佛的僧人有所不同,有空的时候就会离开光明寺去外面转转,跟方方面面的人进行交流。

寺里上了年纪的僧人们会认为秀念凡心太重,没有安心修行的气质,但秀念却认为自己与外界社会的接触也同样是一种修行,只不过未必与佛法的要求完全一致而已。但他只要不主动违反寺庙的规定,那倒也没人强迫他必须每天跪在菩萨面前背诵佛法。

海汉大军打到平户的时候,秀念就已经通过自己的社会关系,打听到了有关海汉军常胜不败的一些传闻。虽然他当时对此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决定要防患于未然,先做好充分的准备再说。

秀念所谓的准备工作,便是将自己的“家产”先整理出来,藏到了寺外的某处秘密地点,以免到时候光明寺被乱军抄家,把自己辛苦积攒的家底也给抄了去。

但后来所发生的事证明他的这些准备工作都是无用功,平户被攻破之后,头几天还算安定,但突然有一天大队海汉兵就登门了。不过这些海汉兵对于打劫寺庙并无兴趣,只是给了寺里的僧人一个时辰的时间用于收拾个人物品,然后便押解他们到码头登船。

秀念完全傻了眼,他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家产全都藏在外面,但这些海汉兵却根本不放他们离开,他如果想要逃跑,那很有可能就会被海汉兵当作抵抗者处置。这些天城区竖起了不少木架子,架子上吊着的都是被海汉处决的抵抗分子,秀念可不想变成海汉人用来杀鸡儆猴的道具。

当然他也琢磨了是否能够留在寺里不走,但这个打算显然行不通。海汉兵一到就让主持拿来了寺里的花名册照着点了一遍,确认了人数之后才宣布了要让他们收拾行李准备移民的安排。虽然有几位年长的僧人勇敢地表示要留在寺内哪里也不去,但海汉兵并没有给他们留出任何自由选择的余地。

海汉兵的手段非常简单粗暴,只要有一个人没走,那光明寺的所有人都得死。尽管有一部分人或许并不畏惧死亡威胁,但也还是会顾虑牵连到其他同伴。

秀念当然是要活下去的,他可不想在战争结束之后还稀里糊涂地死掉,不管海汉人打算如何处置自己,活着终归是要比死了好。所以在内部意见未能统一的状况下,他主动站了出来,劝说那些想要留下的人打消念头,不要因为一己之私害死了寺里所有人。

秀念在这个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镇静和口才得到了带队军官的赏识,于是他被任命为光明寺的临时负责人,组织寺内这些僧人前往港口。至于本来的主持僧人,则是因为不愿表态而直接被无视了。

组织僧人撤离,这当然并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权力,反而非常容易惹人嫉恨,不过秀念倒是极好地完成了这个任务,甚至还让人将几个不愿离开的死硬派僧人绑了起来,扔进寺里唯一一辆马车强行运走。

秀念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彻底放开了,手段狠辣一些,是救人,也是自救。他认为海汉人不择手段要把光明寺的僧人们全部带走,应该不太可能是为了送他们去另一处寺庙继续修行,自己多半以后是不能再继续做僧人了。既然活下去比较重要,那就不能再顾虑是否会得罪曾经的同伴了。

机会是别人给的,但路都是自己选的,秀念在此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果决和组织能力,从海汉这边获得了更多的信任。于是他很快得到了新的任务,负责在港口组织本地民众有序登船。

数以千计的本地民众扶老携幼来到码头,在海汉军的组织下陆续登船离开,直到这个时候,秀念才终于了解到海汉人的计划是要将本地的民众全部送往海外安置,以此达成把平户彻底搬空的目的。既然是基于这样的打算,那也可以解释海汉为何连光明寺的僧人都不放过了。

对于这样的大手笔,秀念心中更多是震撼而非怨恨,他也由此感受到了海汉要将平户港彻底瓦解的决心。但对方在击败平户藩军后并没有采取屠城之类的手段,而是要费时费力将民众全部运走,这在秀念看来大约也算是一种慈悲之心的表现。当然了,等到他日后明白海汉这种安排的真实意图,应该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至于海汉是否有安置这么多民众的能力,秀念对此倒是毫不怀疑,他看到城区里无处不在的海汉军人,把平户港塞得满满当当的海汉战船,可见海汉这个国家的实力有多么强大,想来安置几千人应该也不在话下。再说了,要是安置不了,海汉又何必费力把这些人运走?

但现实就很会打脸,当秀念来到西归浦之后,却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有预想的安置措施,没有提供给他们的栖身之所,没有足够的口粮供应,没有大夫来医治伤病号,只有一个就地待命的指令给他们。

到了这边,秀念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不过在这些天里他已经跟好些海汉军人混熟,甚至还抓紧时间学了一些海汉日常用语,秀念鼓起勇气去问了海汉兵,这才知道原来只是借用朝鲜国的地方实施转运,等过几天他们才会被运往下一站——由海汉所统治的地区。但西归浦这地方很难提供更好的条件,所以被运来此地的民众也只能继续忍耐,等待负责转运的船到来。

秀念左右无事,便打算去找光明寺的同伴。不过光明寺的僧人比他早来三天,打听许久才知道他们被安置在另一处地方,秀念又去找了自己所在营区的看守求情,终于获准调去那个营区。

然而好不容易才调过去的秀念并没有受到同伴们的欢迎,以前与他关系最好的师兄弟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态度十分冷淡。至于主持更是不愿与他见面,并不欢迎他回到光明寺的群体中。

秀念耐着性子慢慢打听,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被光明寺众僧当作了叛徒看待。僧人们认为他是为了一己私欲出卖了光明寺,成为了海汉人的走狗。

“主持有命,让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光明寺庙小,已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秀念师兄,你走吧!”

秀念听到这个冷冰冰的逐客令并没有觉得愤怒,只是很失望。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拯救光明寺僧人的性命,但曾经的同伴们却并不认同自己的做法。秀念没有办法去说服僧人们重新给予自己信任,只能无奈地离去。

不过这营区可不是他说调就调,想走就走的地方,这时候再想调回去就行不通了,只能先继续待着。好在这个营区安置了七八百人,他大可躲得远一点,免得互相都觉得碍眼。

但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命运的奇妙之处就是不可预料,秀念以为自己开始走背运的时候,上天却又赐给他新的机会。

秀念调换营地当天,便有善人来这里布粥,这对于已经饿了两天的民众可是一件大喜事。不过由于饿急眼的人太多,听说稍后会有布粥便秩序大乱,负责看守的海汉兵连声喝斥,但因为语言不通也没能起到很好的作用。

这个时候倒是有人想到了刚刚调来这里的秀念,据说这个僧人就是因为在平户帮忙组织移民登船才得到了调营的特殊优待。负责这个营地的军官将他招来,开门见山地问他能否帮忙维持秩序。

“你如果能把布粥的事情组织妥当,那之后可以给你一次自行选择下一站目的地的机会。”军官给出的条件对秀念来说非常有诱惑力:“至少有四个地方可以挑选,你觉得怎么样?”

“小僧自当尽力而为!”秀念也不推辞,一口答应下来。他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不是为了选择一个最好的目的地,而是这种选择权可以让他不必与光明寺的同伴再去到同一个地方了。

有些人会拥有一些与生俱来的天赋,而秀念在组织能力方面显然是具备了过人的才能,哪怕他初来乍到,对这个营地内的民众完全陌生,他还是很快就找到了组织者的感觉,拿着海汉兵给的铁皮喇叭,爬到一处树杈上开始向民众喊话。

秀念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让这些饿红了眼的民众了解了稍后要如何才能获得食物,而如果不服从安排又将会遭受怎样的惩罚。然后他便开始在高处指挥这些民众排队,当然了,排队的过程就少不了海汉兵的介入了,总会有一些人要先吃点苦头才会听从指挥,这个时候皮鞭棍棒会比秀念手里的铁皮喇叭更管用一些。

“这日本和尚有点意思啊!”

“这和尚还会说汉话?那倒真是方便了!”

这番动静已经吸引了附近几个营区的军官过来围观,对这个营区找到了一个有能力且愿意合作的人选也颇为羡慕,有这么一个人可用,的确能在管理过程中省下不少因为语言不通而造成的麻烦。

秀念吼得唇干口燥,用了一炷香的工夫,终于是让营区内的几百号人排成了几列纵队,安静地等待布粥。

而秀念也在队伍中看到了光明寺的僧人们,他们就站在离自己不过几丈远的地方。然而从他们的目光中,秀念没看到半点感激之情,只有畏惧和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