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道三十六方渠帅,一同约定了起义的时间,是三月。
甚至于有直逼洛阳的意思。
那些被抛弃和无视的百姓,积蓄着内心的火焰,到时候天下齐反。
积蓄全部力量,一鼓作气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掀翻。
但是没有人能猜到,张角亲自救活,收下的弟子唐周做了叛徒,那和善温和的马元义被车裂,连带着合纵爆发的打算被打破,张角沉默了许久,当他走出来的时候,渊发现他眉心的皱纹似乎更重了。
这一次张角不再迟疑。
他举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振臂一呼,从者数万,已经是形容古代声望隆盛的极致了啊,古代陈胜吴广,到后来也不过数万兵马便敢于去封王,而这一次,当那道人抬起手的时候,天下各州风云起,振臂一呼,从者百万之众。
庞大的,不可撼动的汉帝国城池被摧枯拉朽地攻破。
烈烈之火,焚尽苍天。
各地皆有黄巾军出现,但是渐渐的,阿渊发现,这些人当中也有不是真正的义军,他们只是那些投机取巧的人,甚至于本身就是山贼悍匪,借机劫掠,他发现,张角的气息越发强盛起来,像是一团明亮到极限的火焰。
像是照亮这黑暗时代的那一团烈焰,炽烈而璀璨。
他知道,所有人眼中的希望,眼中的火焰,就是这个道人。
但是他心中开始感觉到不安。
火焰燃烧是需要燃料的。
刘牛手上沾了鲜血,也有许多同袍战死在路上,这个鬓角有了几缕白发的男人沉默了很久,语气轻松地道:“至少他们不是毫无尊严地饿死的,已经很好啦。”
他揉了揉阿渊的头发,少年发现刘牛臂膀上,多出几条本该系在其他人额上的黄巾,他行走的时候,这黄巾就伴随着他,像是摇动的火焰,慢慢的,他们打下的城池越来越多,刘牛手臂上的黄巾也越来越多。
当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发现,低下的百姓居然开始撼动他们时候,终于开始慌乱,开始了镇压,下诏各地严防,命各州郡准备作战,但是一开始各地的军队都不是黄巾的对手,直到那位天子陛下调动了大汉的名将。
卢植,皇甫嵩,朱儁……
直到这占据天下许久的怪兽,开始调动那些吃肉吃米面的精锐。
他们穿着铠甲,神色严整而肃然。
来迎击那些枯瘦的,骨头凸起的农夫。
其中,在朝堂有极高声望的卢植,率领大汉精锐,亲自来攻向整个太平道的核心,这是堂堂正正的兵家战法,擒贼先擒王,他们相信只要击溃贼首,这所谓的太平道根本不值得一提。
咳嗽着的少年看着一个个师兄外出,他不知为何,有些早慧。
他知道,这几位名将猜测错了。
擒贼先擒王,并不适合于黄巾……
因为他们并不是因为遭遇到了谁的蛊惑才站出来的啊。
这一年的四月,大汉武家孙坚率军和朱儁合流。
旋即,被黄巾军波才,正面击溃。
孙坚和朱儁军不得不连连后退,大汉名将皇甫嵩与其二人合流,控制五校、三河骑士及刚募来的精兵勇士共四万多人驻扎长社,才勉强抵御住了波才的进攻,却被直接围困。
这些自小精练武艺,这些披甲而战的世家子弟第一次茫然,在战场上披甲与否,健硕与否是很重要的,这要远远超过人数优势。
一位披甲的精锐战士,足以轻易正面斩杀五名,十名的无甲士卒。
一汉当五胡的缘由之一就是盔甲兵刃。
更何况不过是皮包骨头的农夫。
但是他们确确实实败了。
精锐的战士失败于只能够吃树皮的农夫。
孙坚站在城池之上,他还记得那些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杂草一样,甚至不需要用刀剑去砍,随时可能会倒下,再也起不来,但是他们就像疯狂一般地攻击着战斗着,他们的眼里像是燃烧着火焰——
旋即,汝南黄巾军在邵陵打败太守赵谦。
广阳黄巾军斩杀幽州刺史郭勋,太守刘卫。
有捷报频频传递,而因为对方擒贼先擒王的思路,不得不以冀州一部面对着大汉精锐的张角部却陷入苦战,一开始仍旧能和其抗衡,但是很快,渊就发现,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的张角,突然病倒了。
他的气机越发强盛如同大日。
他的生机越发萎靡,仿佛大日之下,枯萎的江河。
精力一日不如一日。
只剩下的张梁和张宝两位师叔,完全无法和卢植抗衡。
张角部连连后退。
一直退避到了广宗这个地方。
而这一日,敌方统帅,那位据说文武双全,即当过尚书又是名将的卢植,居然率领两名青年,进入了广宗城内,似乎是觉得,以他们的实力本就能随时逃出去,他们找到了张角的屋子,要拜访那道人。
阿渊是唯一还留在张角身边的弟子,他脸上警惕地看着卢植。
正要拒绝,却又听到平静的声音,“阿渊,退开吧。”
阿渊扭过头,看到几乎已经躺倒在床上,数日下不得地的张角竟然一身道袍,平静站在那里,少年慢慢退开,张角淡淡道:“没有想到卢尚书居然会进来。”
卢植注视着眼前这年轻的道人,叹气道:
“可惜了你的一身修为。”
“张角,放弃吧,何必带着这些百姓去送死……我会向今上禀报,你虽然必死,但是这些百姓却未必不能够争取宽大管理,而今陛下贤明有力,只要扫平外乱内患,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青年道人微笑着回答,脸颊还有浅浅的酒窝:
“我也是这么想的,曾经。”
“但是我后来明白了……”
道人轻声道:
“忍耐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不可能。”
“忍耐只会得到越来越大的压迫,原本想要吃饱饭,可后来,土地被兼并了,后来连饭都吃不上,只能吃树皮,后来疫病,大旱,可因为陛下要建造园林,所以赋税一点都没有降低,反倒层层下来,还提高了些。”
“面对这样,我们也只能揭竿而起。”
卢植沉默下去,叹道:“……但是你这样会带来更多人枉死。”
“他们原本可以活着……”
那脾气很好的青年道人答道:
“正是因为想要活,我们才会站起来。”
一番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最后卢植道:“你知道,这一次必输无疑,大禹制九鼎,秦皇铸玉玺,收归九州的气运于一,所以有光武中兴,这是天命在我,现在龙脉稳固,我大汉尚且还有数百年气运。”
“你们成不了事。”
“况且,我等身上背负气运,你们身上呢,靠着什么,就靠你自己的道行?你道行贯通天地,又能够支撑多久?”
张角漠然不答,让那少年将这三位客人送出去,在肉眼看着弟子远去之后,先前仍旧气度俨然,有振臂一呼,席卷神州气魄的道人突地面色煞白,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扶着墙壁缓缓坐倒,嘴角鲜血流出,染红道袍。
他一点一点,艰难地走入屋中,没有让任何人看到。
……………………
卢植由那少年带着走出城,他看到一个个瘦骨嶙峋的人,看到他们神色和善地打着招呼,如果不是在叛军城池里,他几乎以为这是某个受灾的小镇,他不知该说什么,黄巾军其实只是活不下去的大汉子民。
这对于他来说,是无法直面的真相。
卢植叹了口气道:
“小娃儿,你们为什么要跟着张角走……战死在沙场,不怕吗?”
渊答道:“怕啊,可是刘牛大叔说,战死不怕的,只是一下就结束了,比活活饿死要好多了,娘也说过,这辈子一定不要饿死。”
卢植沉默:“饿死?”
他说不出话,转移话题道:“你娘呢?”
少年回答:“我娘死了……饿死的。”
卢植视线环顾周围,看到那些百姓,注意到他们警惕古怪的视线,心里发堵,为了天下百姓,却发现屠戮的敌人也是大汉子民,这让他心中很不好受,旁边有气质硬朗凌厉的青年问道:
“你娘死了,为何不在她的墓前守孝三年,反倒来做这等乱臣贼子的事情?不怕给你娘亲蒙羞么?”
渊好奇道:“墓是什么?”
青年怔住,卢植旁边稍微年轻些,双臂颇长,有英侠气质的青年道:
“你娘去世之后,埋葬在哪里……”
才十二三岁的少年答道:“娘死以后,就只有一张草席盖着啊,还有的只有一身衣服,然后埋在土穴里,其实有的人死了,连衣服都没舍得埋下去,衣服也能穿的,你们好奇怪,这个都不知道?”
那硬朗青年说不上话,便凝眉怒道:
“你什么口气?”
“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老师乃是当代尚书,曾主持编撰洛阳石碑,天下文脉!”
少年怔住,他道:“是那洛阳的四十六面石碑吗?”
素来性格宽厚的卢植面色有些苍白,止住那青年,微弯了腰,注视着那少年勉强笑道:
“小娃儿你也知道那石刻吗?其实没有伯圭所说那么好……”
渊抬起头,道:“知道,碑成的那一年,天下大旱,有疫。”
“我记得死了很多很多人,他们是饿死的,我想那碑刻了八年,有好多好多字,每一个字花的钱,是不是都能救下一百人,一千人,因为其实人想活着很简单的,有树皮,有一点点粮食,一点点水,就能活下去。”
少年一身麻布衣,看着名满天下的大儒,轻声道:
“老先生,那些文字和道理,比人命更重要吗?”
卢植面色煞白。
一颗儒家浩然之心几乎刹那崩溃。
他失魂落魄离去,那长臂青年说不出话,看到了那孩子双脚鞋子都不大合脚,叹了口气,伸出手臂把这孩子夹在臂弯下,放到个石头上,然后找了些草,手指飞快灵活编着什么东西,一边问那孩子,百姓究竟想要什么。
少年想了想,答道:“吃饱饭,有住的地方,有衣服穿。”
“不会莫名其妙被征兵死在外面。”
“不会饿死。”
他声音顿了顿,补充道:“最好还能有肉吃。”
那很有游侠儿气质的青年忍不住笑起来,他花了一会儿工夫,就已经编织出了一双很漂亮的草鞋,给那孩子换上,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站起来,笑道:“走啦,小家伙,你说,还有什么想法吗?”
少年想了想,看着那笑呵呵的游侠儿青年,小心翼翼地道:
“我们想被当成人。”
“不要被轻易抛下的人,我们也是人啊。”
声音顿了顿,少年嗫嚅道:“还是说,我们不配么?”
青年张了张口,素来豪迈英武的游侠儿失神许久。
他背着双剑,慢慢点了点头,躬身道:
“多谢……指教。”
渊愣住,然后下意识还以道礼,游侠儿转身离去,追着老师和师兄赶赴到了外界,他们有修为在身,故而能做到这等事情。
卢植第一次恍惚失神,他其实已经建筑拦挡、挖掘壕沟,制造云梯,随时可以强攻,但是他却下令,令汉军围而不攻。
城中也是大汉子民……活不下去的大汉子民。
只要张角被反噬死去,未必没有办法劝降。
老迈儒生询问弟子,道有什么志愿,其中那硬朗男子凛然回答道:“而今之事,在于大汉征讨外族,耗费资粮太多,瓒若为大将军,当令边关异族不敢进犯,我大汉海内生平,自然能稳定民生。”
他已经在边关闯荡下偌大名声,此次只是来援老师。
卢植点了点头,看向旁边那个少年任侠,不好读书,只好鲜衣怒马的弟子,道:“玄德,你又如何?”
有英侠气质的青年好半晌回过神来,回答道:“大概是……”
“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自己治下之民吧?”
硬朗青年忍不住笑自己的师弟。
卢植却诧异于自己这个原本求学时只喜欢喝酒打架,直接把周围游侠儿全部折服的弟子,居然有了这样的看法,难得点头同意,但是这围而不杀,却终究引来了朝堂的疑惑。
灵帝派遣小黄门左丰来看,有人劝卢植向左丰行贿,以免这围而不杀的事情被暴露。
但是卢植脾性和刀剑一样,根本看不上那所谓小黄门。
于是左丰回禀汉帝,告知说,广宗明明轻易就能攻下,卢中郎将却根本没打算攻杀,大概是打算让苍天把张角诛杀吧,于是灵帝怒,下诏将卢植直接免职,将他押回了朝堂。
卢植离去时候注视着遥远的城池,最后洒然一笑,仍旧不肯攻击,被囚车带走,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不去强攻,也没有知道,在八年之后,这位大儒去世的时候,为何让自己的儿子只以土穴埋葬自己。
不要棺木,只一身单衣。
………………
张角注视着卢植被带走。
他开始无法正常行走,比起阿渊更像是个病秧子。
连九节杖都需要阿渊给他拿着。
而后就好像是那卢植所说,天命在汉一样,消息频频转为恶报,那些黄巾军大将,还有黄巾战士,有着足够强大的意志,但是兵法这种学问,并不是说悍不畏死就能无视的。
被围困一月后,皇甫嵩夜间火攻,攻破了波才的封锁。
和援军中,一名叫做曹操的青年将领一起冲破了波才部的合围。
而后又有很多黄巾部将被斩杀,而代替卢植的,是据说在边关成名的名将董卓,张角奋起意志,生生将这位边关名将击溃,于是皇甫嵩不得已继续北上,面对张角,也是黄巾冀州部。
在董卓退去的这一日,有两位道人来拜访。
他们面色复杂看着已经无法下地的张角,叹息道:“是我道门戒律啊,你为什么要搅起这么大的事,为何要卷起天下大变?为何要入世,你本来是这一代天赋最高之人……”
张角平和询问道:“我道真修,做正道之事,可有错吗?”
两位道人摇头。
张角复又问道:
“治病,救人,可有错?”
两位道人沉默摇头。
张角呢喃:“他们想要活下去……有错吗?”
两名真修再说不出话,渊将张角搀扶起来,他行一道礼,轻声道:
“左慈,于吉,我要求你们一件事情。”
“请为我准备此物上记录的法器。”
于吉和左慈接过此物,当看到上面那一把作为核心的剑器,且必须是背负王气的兵刃,亦或者沾染王血的兵器,面色骤变,他们猛地抬头看向张角,尽皆骇然:“张角……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张角轻声回答道:“治病,救人。”
“有劳两位道友。”
于吉和左慈这一次张了张口,开始对自己避世而居的选择产生了怀疑,他们花费了数日时间,将做法之物全部给张角准备好,然后两位真修拱手弯腰许久,道:
“道友……”
“就此,别过。”
张角回礼微笑:“……就此别过。”
最后阿渊给大贤良师抓着九节杖,而张角剧烈咳嗽着,并指缓缓刻画符箓,他笑着道:“阿渊,我曾与你说过,符乃心之声,这一道符,我还没有给别人看过,今日你算是我这法的唯一传人了,哈哈。”
少年只是面容悲怆。
这是相当繁复的法咒,甚至于以这些符箓形成了一座后世法坛似的东西,张角脚步轻轻踏地,口中道一言敕,周围猛地一亮,少年阿渊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一片苍茫雄浑的所在。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前后,甚至于难以开口,他看到这仿佛苍茫宇宙具现一样的世界,看到大地山川联系起来,看到了那缓缓抬起头的巨大金龙,雄浑的气运让他一身修为都凝滞。
少年突然明白了师父的目的,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道人。
老师说过,他能看到大汉龙脉……
而现在,大汉龙脉仍旧稳固,那炎汉气运所化的金龙经历四百年温养,已然像是一尊神灵,祂昂首低语:
“何方宵小……”
张角缓缓抬起手,起符。
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年少时候的事情了,他从山上下山,老师突然拉住他,告诉他,千万不能入世,否则的话,肯定会有杀身之祸的,如果他能避开这一劫,那么他一定能成为,至少比肩张道陵的绝世真修。
他给了少年道人一个四字的箓文,那是他的命格,也是他的咒。
千载真修。
那时候草长莺飞,少年道人还有点婴儿肥,笑起来脸颊两个酒窝。
“那是,老师您知道,弟子我素来惜命。”
“也就治病救人,然后就拐几个,咳咳,我是说,收几个小道士,传承道统就好了,嘿嘿,千载真修呢,我可羡慕得紧,后头接什么比较好呢,千载真修,香火万代,有点俗气,那接法力无边?好像也不好啊……”
张角嘴唇微微挑起,想到那头痛的少年,终于呢喃出第二句:
“千载真修……”
“一死而已。”
道人抬眸,他迈步上前,对那气运苍龙最后一礼,吐气开声,道:
“贫道张角……”
符箓一瞬即成。
“请大汉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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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书·卷七十一·皇甫嵩朱儁列传》:帝从之。于是发天下精兵,博选将帅,以嵩为左中郎将,持节,与右中郎将朱儁,共发五校、三河骑士及募精勇,合四万余人,嵩、儁各统一军,共讨颍川黄巾。
《资治通鉴·卷五十八·汉纪五十》:儁与贼波才战,败;嵩进保长社。汝南黄巾败太守赵谦于邵陵。广阳黄巾杀幽州刺吏郭勋及太守刘卫。
《后汉书·卷六十四·吴延史卢赵列传第五十四》:冀州牧袁绍请植为军师。初平三年卒。临困,敕其子俭葬于土穴,不用棺椁,附体单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