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州刺史给长安城那边写了一个公文, 提起了这个修路的事情。
他先是大大地歌颂了一下陇西目前正在修建的那条水泥路, 然后又说他们也打算往晋昌方向修一条路, 这两条大路汇集在一处, 不仅伊州与中原往来更加密切,同时也方便了伊州官员进京诉职。
正如伊州方面所想,中原王朝确实想要加强他们对伊州这个地方的统治和管理, 现在伊吾人自己提出来要修这条路, 他们自己出钱出力, 那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皇帝陛下大笔一挥就准了,并且还给他们写了一封通篇赞许的回信。
次日,皇帝又在早朝之上提及此事, 鼓励各地官员以及各大家族积极修路。
然而下面那些士族出身的官员们却是不以为然, 修路岂是易事,他们的家族又不能从当地百姓那里拿到税收, 若是自己掏腰包修路, 辛辛苦苦把道路修起来了,自己的腰包也空了,家族的力量也弱了, 最后这便宜就全让龙榻上面的这一位给占了, 真当他们傻啊?
伊州处在那边陲之地,他们中原地区的情况又怎么能与伊州相同?
伊吾眼下虽已纳入大唐版图, 但那毕竟也只有短短十余年时间而已, 在这个交通不便通信艰难的年代, 短短十余年时间其实改变不了多少事情。
就像伊州百姓现如今依旧称呼自己为伊吾人,伊吾王室依旧是他们实际上的统治者,在唐王朝强盛的时候,他们就是唐王朝的一个州,唐王朝一旦衰落了,他们便又是伊吾国了。
历史上,中原王朝也曾有过衰微的时期,那时候他们连河西走廊都保不住,更别提伊吾高昌这些地方。
所以说那些伊吾人修路,他们显然是为自己修的,中原这边的情况怎么相同,这边的路肯定得朝廷掏钱,朝廷出面来修。
李世民坐在龙榻之上,看着下面的老油条们一个一个皆是一脸的不为所动,忽然觉出陇西那块棺材板儿也有几分可爱来了。
【罗棺材板儿:冤大头一般都比较可爱。】
常乐县这边,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实践,在罗用那些弟子以及一部分常乐百姓的帮助下,那些从伊吾过来的匠人民夫很快就掌握了铺设木轨道的要领诀窍。
但他们还是要依照罗用当初与伊吾刺史的约定,一路将这条轨道铺到晋昌城为止。
晋昌城距离常乐县并不很远,若是骑马,半日工夫便可抵达,所以这一段木轨道并不是很长,入冬那时候开始铺设,约莫年前便能铺好。
往返共两条木轨道,就沿着从常乐县去往晋昌城的驿道旁边铺设,这条驿道现如今也有挺长一段路都已经铺上了水泥路,这也为木轨的铺设过程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不过这条水泥路的施工,听闻近来也是有些停滞了,据说是因为朝廷要往薛延陀发兵,对于陇西这边的修路事宜,便有一些疏忽。
“还好当日听了三郎劝告,没等朝廷出面来修这一条路,否则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这一日,伊州刺史前来常乐县观摩查验,听闻了近来陇西这条水泥路施工缓慢之事,于是便如此感慨道。
“外敌当前,自然是要以战事为重。”罗用如此说道。
行军打仗这种事,那是半点也疏忽不得的,后勤粮草亦是十分紧要。
两人复又说了几句,又到县中最好的一间食铺去吃了一顿饭,然后罗用便说要安顿他们几人先休息,明日再与他们一起去看木轨道。
然而那伊州刺史却甚是心急,言是从伊吾骑马到常乐县,这短短两三日路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趁着这时候天色尚还亮着,这便过去看看吧。
于是罗用便令一名差役,赶着一辆特制的轨道马车,与伊州刺史等人,一同往那城外的木轨道去了。
这种马车的车轮是特制的,既能在平地上行驶,亦能在轨道上行驶。
待到了地方,差役便将那辆马车赶到轨道上,车子上下轨道的那一段,设计得也颇巧妙,从宽到窄从低到高,呈漏斗状,车子上下轨道十分容易。
“请刺史上车。”罗用笑眯眯站在车门边抬手示意道。
“三郎也请。”伊州刺史也向罗用拱了拱手,然后便率先上了马车。
上车的过程中他看了看,这马车与寻常马车也无甚区别,就是前面驾车的位置,斜斜立着一根杆子,不知作甚用途。
待一行人俱都上了马车,伊州刺史便问罗用,罗用便与他说,那是刹车。
“刹车?”作为一名生在公元七世纪的土着,伊州刺史并不知晓刹车是甚物什。
“这木轨马车速度太快,单靠勒马停不下来,于是我们便做了刹车这个物什。”罗用说着,示意前面的差役出发,然后又对车中众人说道:“诸位一观便知。”
罗用这话音刚落,前面的马匹便哒哒跑了起来,车中之人只觉身子稍稍往后一仰,然后便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罗用这时候顺手推开车窗,他们便见窗外的景物飞快略过,而他们坐在车中,竟是半分也感受不到颠簸。冬日里天气寒冷,然而这些人此刻却是半点都不嫌风大,车内车外看得很是新鲜。
过了不多久,罗用便对他们说道:“时日尚短,眼下便只修好了这一段,前面便没有木轨道了,差役马上就要刹车了,诸位若觉新奇,不妨便到前面去看上一看。”
于是这些人纷纷探身看向前面那名驾车的差役,只见他口里呼喝着,手上的动作亦是十分熟练,一边勒马,一边推动座位旁的那根木杆,然后缓缓的,这辆正在快速行驶的马车便十分平稳地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固定在木轨之上,前面的马匹小步地踏着蹄子,却也没有移动马车半分。
“这便是刹车?”伊州刺史觉得这物什实在也太好用了。
平日里家中老小上下马车,每次都要令专人牵着马匹,怕那牲畜被惊扰了,又跑动起来,若是在他家的那些马车上也都按上这种刹车,那往后上下马车不就能放心多了。
还有这个木轨道,这也太好了,马车行在上面简直太快太稳了!速度并不比自己骑马慢多少,舒适度却高了一百倍都不止!
这笔买卖做得也太值了!这罗三郎看来是真没钱了,为了从常乐县到晋昌城的这一段路,就生生把这么好的技术不要钱提供给了他。
说起来,这常乐县实在荒芜,连像样的大树都没有几棵,木材的价钱颇贵,铺这一段木轨道,说实话也要花掉他们不少钱。
不过等到这条从常乐县通往他们伊吾的木轨道铺设好了以后,这边的商贾一定会源源不绝往他们伊吾而去,今日花掉的这些钱,迟早都会挣回来的。
几人下车放了一下风,又稀罕了一把木轨道和木轨马车,然后便又乘车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他们没有再开车窗,几人坐在车中说话,方才过了片刻功夫,便又到了常乐县城外面。
“快啊!着实是太快了!”这些伊吾官员纷纷赞叹。
之后这两三日,这些人都不得了地好说话。
罗用说在木轨上赶车,与在平地上赶车有些不同,叫他们在这条路竣工之前,先安排几个人到常乐县来学习驾驶,他们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然后还与衡致他们签订了一个订单,订购了一批木轨马车。
回去的路上,伊州刺史等人大多都很高兴,只除了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
“那罗三郎因何如此热心我伊州修路之事,公难道就不忧心他有所图谋?”路上休息的时候,这人就对伊州刺史说了。
“这条路修好了,对他们常乐县也颇有益处的嘛。”伊州刺史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
“他那县令一职,不过短短数年之期,与你我又如何相同?”那老者又道。
“那依你之见呢?”伊州刺史问他。
“定是对我伊州有所图谋。”那老者笃定道。
“那离石罗三郎并非阴险凶恶之徒,即便他对我伊州有所图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所图谋之物,不正是我伊州与之协商的筹码?”伊州刺史言道。
“对这罗用,确实无需提防太过。”一旁其他的人这时候也纷纷说话了。
“那些往来商贾,皆道罗三郎此人人品不差。”
“无论是在离石还是长安,还是在这常乐县,皆不曾听闻他祸害于人。”
“这样的人都信不过,那我伊吾便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罢了,还出来与人打的什么交道。”
“此言有理啊。”
“就不知他究竟看上伊吾哪一个好处,总不会单单只为粮食吧?”
“届时便知晓了。”
“……”
罗用倒是没想到,这些伊吾人背地里已经有了这一番揣测,他还思量着,将来能从伊州那边买点便宜煤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伊吾人对他的信任,也是罗用愿意看到的。
眼下正是贞观十五年,罗用现在算虚龄也才二十二岁而已,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将来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
目前这个阶段,对他来说应该是正当播种的季节,而非收获。
送走了这些伊吾人之后的某一个中午,罗用正坐在县衙前面的一个小厅里看账本,乔俊林从外面回来,与他说道:“丁朝议今日又来县中了,你可听闻了?”
“未曾。”差不多也快到吃中午饭的时间了,罗用顺手合上账本,回道。
关于那丁朝议的事情,罗用先前也曾听闻过一些,他是朝廷方面派出来监督修路的官员,主要负责从酒泉到敦煌这一段。
常乐县一众官吏因为安排徭役一事,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听闻他祖上出过多名武将,曾经还有先祖参加过当年汉武帝发兵征匈奴,为汉帝国占领陇西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们的家族对陇西这一片土地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怀,所以这一次圣人言是要人来陇西监督修路一事,他便主动请缨,要求前来监工。
他的官职乃是朝议大夫,属文散官,也就是说没有具体职位,相应的也就没有什么权利,皇帝指派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地位颇尴尬。
唐俭的光禄大夫也是文散官,不过他的品级要比这丁朝议高出不少,并且他的家族也更兴盛,这丁朝议的家族,现如今确实也是是有几分落魄了。
“他这一次乃是为了纳捐而来。”乔俊林随手把几本书籍放在桌面上,又端起茶盏灌了两口清茶。
“哦?”罗用放下账本:“那你便与我一道去看看吧。”
两人当即出了门去,这陇西的冬日虽少下雪,却也冻得很,尤其是在刮风的日子里,待行到了丁朝议他们所在的那家铺子里,两人俱都染上了一身的寒意。
罗用进屋一看,厅堂里空荡荡的,竟是没几个人,当即便与店家道:
“听闻今日丁朝议前来纳捐,怎的竟都没人,去去,把他们都喊过来,这大冷的天,横竖也无什么买卖可做。”
店家见罗县令都这般说了,只好便出去喊人去了。
罗用便与那丁朝议与其他几人一处坐着,先是彼此寒暄几句,然后又随意寻了个话题来说,罗用从前虽也不是十分擅于交际的性格,但毕竟也是两世为人,再加上这常乐县里的人又都很给他面子,他来了,这屋里头的气氛马上也就热络起来了。
那丁朝议就是个典型的读书人,面皮薄得紧,出身门户虽有些破落,但到底也是世家,今日能硬着头皮出来纳捐,着实也是把他给为难狠了。
前些时候,他也曾在酒泉晋昌等地纳捐,皆不很顺利,料想这常乐县应也不能太好,只是不把这些地方都走过一遍,他对自己都没个交代。那修到一半的水泥路,就那样一日一日旷在那里,眼下正是冬日农闲的季节,这时候若不开工,待到明年开春,百姓们种地的种地,放牧的放牧,到时候又要到哪里去寻民夫?
不多时,这间铺子里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一个个见了罗用俱都笑着与他打招呼。
“怎么的听闻这丁朝议来县里纳捐,你们一个一个俱都不来?”罗用笑问他们道。
“哎,修路这么大的事,朝廷都不拿钱帛过来,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其中一个店家对罗用说道。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出钱呗。”罗用笑着说道:“有钱的多出点,没钱的少出点,实在不行,出个三文五文也是咱常乐百姓的一份心意不是。”
“那县令你出多少嘛?”有人问罗用。
罗用对那丁朝议拱拱手,说道:“我县里今年出产的白叠布刚刚运往长安城销售,钱还没到我手里,这县里头,这会儿横竖是没钱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复又道:“不过我个人还有一些,你若需要,随时谴人去搬便是。”
丁朝议拱手向罗用道谢,厅堂中那些商贾店家见罗用都这般说了,纷纷也都解开自己的钱袋子,多多少少各自捐了一些。
常乐县这一年多时间颇热闹,自从开了这针坊,附近商贾常来常往的,城中这些商贾怎么可能没挣钱,就算捐不出什么大数额,少少捐一点还是可以的。
那丁朝议得了这些钱,也颇高兴,虽然也不够修多少路,但总归是当地百姓的一片心意,也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支持。
从这家食铺出来之后,他回到自己投宿的一家客舍,因为钱帛紧张,也没住在什么大客舍,就选一间便宜实惠的住了。回去后他与自己的随从说,叫他们赶着马车,去县衙搬些东西回来,那罗县令给什么便收什么,无需多言。
结果约莫两三刻钟以后,那两名随从竟从县衙那边运了满满一车钱帛回来。
那随从与他说:“那边还有好些,至少能装四五车,罗县令还道,往后我们在常乐县这一带修路,若是不够钱帛便来与他说。”
丁朝议听闻了,匆匆穿上鞋子下了炕,往县衙那边去了,见了罗用,便与他拱手行礼:“今日得足下慷慨解囊,丁某没齿难忘。”
罗用连忙伸手去扶:“先生修路非是为了自家,又何需与我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