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之所以能将去年的红薯藤成功储存到今年开春, 自然也是借助了一下空间的便利。
后世确实也有储存红薯藤的技术, 并不十分普及,罗用从前与几个乡下人闲聊的时候,便说起过这个。
那几个老乡对罗用说, 早些时候他们村里来了两三个技术员,推广一种将红薯藤储存到来年开春作为播种之用的技术。
村民们兴趣缺缺, 他们祖祖辈辈都是用红薯催芽播种, 那红薯又不贵, 花不了几个钱, 犯不着整那幺蛾子,万一种不成, 那今年的这一茬红薯岂不是都遭殃了。
就为了省那几个钱,谁也不愿意费那个事,冒那么大的风险。
这个技术在后世确实没什么很大的用处,但这时候的常乐县,在红薯这种作物的推广初期, 它却可以起到加大推广速度的作用。
罗用这也是头一回尝试, 为了避免失败, 他在冬日里最寒冷的那段时间,偷偷将这批红薯藤放进了空间,差不多邻近开春的时候又把它们取了出来,就存放在县衙后面的一间仓房里。
县中吏员皆都知晓那间屋子是罗县令藏红薯藤的地方, 门上那把锁也是县令自己挂上去的, 钥匙也只有他自己才有。
大伙儿对这间屋子虽然也有几分好奇, 却也不曾前去探究,一个弄不好,这些红薯藤储藏失败的话,到时候县令一个怪罪下来,他们可担待不起。
后来这些红薯藤被人从这间屋子里取了出来,分发到常乐县辖下各乡镇,裁成小段,作为今年的红薯种之用,大多都成活了。
有人问罗用这红薯藤的储存之法,罗用便说自己是学的那些卖甜瓜的伊吾人,不外乎就是先将红薯藤阴一阴,晒一晒,先将叶子晒蔫,然后再藏于室内。
每日里小心侍弄,气温高的时候,注意别让它们捂烂了,气温低的时候,也不能让它们冻伤,时常翻看检查,若是发现腐烂的藤条,便要及时去除。
众人听闻了,都说这红薯藤储存不易。
罗用也说不易,自己这一回,兴许也有几分走运。又道今岁他们离石县种植红薯的数量并不很多,待到这些红薯秋收后,今年这些红薯藤最好也都能流到明年做种,到时候这个储藏红薯藤的工作,还要县中吏员多多费心,争取来年开春,此红薯一物能在他们常乐县大规模推广种植。
众吏员纷纷应诺。
此红薯一物既耐旱又十分高产,十分适合他们常乐县当地种植,这一次的推广中作意义非凡,他们这些人亦是与有荣焉。
说起来,自打罗用来到这常乐县,他们这个地方着实发生了太多变化。
几年前它还是贫瘠干涸的模样,许多百姓都在饿着肚子,这里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提防,当地人之间也有相互倾轧抢夺财富者。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一个个都恨不得将自己活成一匹狼的模样。
那些中原人对于他们这些边民的印象到底便是:贫穷,凶恶,野蛮。
听闻从前有一些参加栓选的官员,在得知自己被安排在常乐县以后,宁愿毁了仕途也不愿意到他们这里来赴任。
现如今再来看看,他们常乐县的繁荣富足,几乎都要盖过了晋昌敦煌去。
偶有落难之人途经常乐当地,往往也会有人施舍一些吃食破衣,数年以来,皆不曾听闻有人饿死在他们常乐县,像这样的地方,大唐上下又有几处?
这些变化虽然是由罗用带来,但是他们这些官吏亦是参与其中,常乐县能够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也都是出过一份力的,如此想来,心中自然也是有些荣耀。
在常乐县这个小地方,官吏们尚且因为当地这些年的变化感到荣耀,又遑论是在那朝堂之上。
在这贞观年间,战事亦少,地方政治也算清明,轻赋税,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这其中除了皇帝李世民的励精图治,也包含了无数文臣武将的心血和功劳。
然而这一年的长安城,却因那高句丽之事,显得有几分阴霾与不安。
前朝便是因那高句丽,一次次的攻打,一次次受挫,终是将这一片大好河山白白葬送,战乱纷起,生灵涂炭。
今年一二月那时候,坊间便有传言,道是圣人欲亲征高句丽,大臣劝谏,并不肯听。
风言风语地在长安城中流传了几个月,这些时候方才有些淡去了,朝中忽地又传出消息,言是圣人下令造船四百艘,用于载运军粮,看来这高句丽之战终究还是免不了了!
这个年代的人都比较迷信,因那前朝便是折在了与那高句丽的战事上,不少人都觉得那高句丽邪门得很,这战不能打。
只是圣人的心意,又岂会因为坊间这些风言风语而改变,兴许别人越说不能打,他还于是不信邪,不过是个弹丸小国,以大唐如今的国力,难道还能奈何不了它?
在这一片阴霾不安之中,罗家姊弟几人依旧读书的读书,做生意的做生意。
罗大娘除了兼顾长安城这边的两家阿姊食铺,时常与外地的铺子保持联络,隔段时间还要去一趟终南山,药王孙思邈亲自为她诊脉调养。
罗大娘这个情况,与时下许多先天不足或者是后天营养不良的妇人不同,她的身体底子并不算十分差,这几年经营着阿姊食铺,饮食上更是不曾亏欠了自己。
医者治病,症状越是模糊,就越是难以诊断医治,像罗大娘这种情况,光靠补益很难解决问题,寻常医者怕是不知要从何处下手,幸亏得孙思邈亲诊,经过数次看诊用药之后,渐渐摸清楚问题所在,如今这调养的思路,也是比较清晰了。
唐初这时候的长安城气候还很湿润,一到夏日,便是十分地潮湿闷热。
大娘这几日总是感觉十分困倦,不知是因为暑气,还是腹中已经有了胎儿,两口子心中暗暗期待,却也并不说破,一来是怕对方失望,二来也是因为忌讳,生怕有些事情被说破了,就不灵了没有了。
这一日罗大娘去旁边的铺子里看了看,见没什么事,便早早回家去了,五郎正忙着做午饭,等他这一顿午饭做好,便发现大娘又睡下了,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去了。
下午,大娘方才起来用了些饭食,外边来了一个役卒,言是常乐县那边有信件寄过来。
原本这公家的驿站,是不好用来寄家属的,不过这规矩却也不甚严厉,不少人都通过驿站寄私人信件,倒也并不很妨碍什么,役卒驿长们乐得多条财路,上面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用这次寄回来的信件,也是厚厚的一摞,一个油纸包装得鼓鼓囊囊。
大娘打开外面的油纸包一看,见里面又有三个信封,一个是给她的,一个是给四娘她们的,另外还有一个,是给许二郎的。
“许二郎这几日就在长安城中,四娘这时候应也在铺子里,眼下天色还早,我这就与他送去。”
林五郎这些年为了和罗大娘通信,也是认了一些字,就这几个信封上那些字,他还是都能认出来的。
“那你早去早回。”
“就这几步路,我赶着马车过去,宵禁前肯定就回来了。”
“路上当心这些,听闻朝中近日正在调兵遣将,你若是在路上遇着那些军事,可要避让着些。”
“你且放心吧。”
“……”
说着,林五郎便牵着自家马车出了院子,又折回去将院门关上,叮嘱罗大娘安心在家里呆着,无事便莫要出门去了,这才赶了马车,出了他家门前那条小街,不急不缓往那兴化坊的南北杂货去了。
农历七月份的长安城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路上的牛马行人也都被天上的大太阳晒得蔫蔫的,偶有那性情急躁的,稍有刮擦便要大声争执起来。
林五郎只管专心赶路,待去到南北杂货铺子里,在二楼找到正与四娘说话的许二郎,将那两封信件交到他们手里,又喝了一碗清水,转身便要走了。
四娘连忙叫住他,道是今日城外运来几车寒瓜,乃是一户农家在一片新开荒的坡地上种出来,个头不大,瓜肉却甚是酥脆,叫他与大娘带几个回去。
“你阿姊近日正在吃药调养,食不得寒瓜,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便不要了。”林五郎摆摆手,便走了。
他要那寒瓜做什么,大娘又吃不了,到时候光是看着他吃也是难受,这大热的天,谁不想吃几口脆爽清凉的寒瓜解暑。
四娘连忙又追出去,与他拿了几串葡萄,这葡萄乃是长安城外一个庄园所产,价钱颇贵,虽然不如罗用在信中与她们说起的那高昌的葡萄,滋味却也不差。
将姊夫送到门外,又道过几日荀休,自己要与五郎他们一同过去。
“近来日头大,你们若是要来就赶早些,莫要睡到日上三竿,这外头晒得慌。”
“哎,知了,我阿姊这几日可好?”
“好着呢,你们来了她总是高兴了,饭也能多吃两碗。”
“哈哈,姊夫你路上担心着些。”
“哎,你回吧。”
“……”
这一边,许二郎展开罗用写给他的信件,看过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罗用在信里对他说,圣人这一次欲要亲征高昌,心意已决似是不能更改,圣人若是东征,不知这长安城中又是一副什么光景,叮嘱让他们谨言慎行,宁愿少做一些生意,折损一些钱财,也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又说他打算在常乐县那边开一个南北杂货的分店,长安城这边的铺子,有他帮助四娘经营,自己十分放心,这一次新店的人选,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吴大郎最合适。
最后又说,听闻杜惜近日回到了长安城中,自己与那杜郎君早前有些交情,他这一次听闻罗大娘正在求医,他特地让人送了一盒上好的阿胶过去,着实也是个有心的。
又说他们罗家人虽然与白家走得近,却也不能事事都去劳烦白家,有时候若是遇着什么难事,去找杜惜说不定也能得到比较好的解决,他毕竟是士族出身,虽然并未出仕,寻常人却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云云。
这封信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大抵便以为要这里面的内容只是一些寻常叮嘱,然而事实上,却是另有玄机,罗用在这封信中,吩咐许二郎去做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若要看懂这封信,首先便要知晓这里面提到的吴大郎指代何人。
众所周知,罗用早前在西坡村的时候,一共收了二十三名弟子,后来又收了阿普,今年又收了杜构,所有这些人里面,确实也有一个姓吴家里排行老大的。
但是许二郎很清楚,那个吴大郎能力平平,并不是罗用心目中的可以经营南北杂货分店的人选,罗用这里所说的吴大郎,乃是临汾的吴幼。
很多人并不知晓吴幼这个人的存在,更不知晓他的逃奴身份,所以自然也就不会知晓,罗用后面所说,让他们去找杜惜,还说杜惜毕竟士族出身,寻常人都会给他一些面子,为的又是哪般。
简而言之,罗用这封信里的内容,就是说他想让吴幼去离石县管理南北杂货分店,安排许二郎他们趁着皇帝东征,长安城形势比较微妙,各个家族都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把吴幼这个逃奴身份的事情给解决了。
这件事罗用不想把白家人牵扯进来,于是便让他们去找杜惜,另外罗用还在信件中暗示,可以对杜惜许以重利。
之所以在这封信里说得这般隐晦,自然也是因为担心信件被人偷看了去,到时候若是有人从中作梗,事情办不成不说,还得害了吴幼。
许二郎合上信件以后,就开始在心里琢磨着要如何去办这件事。
杜惜今年确实回到了长安城,这件事他也听闻了,早前说是出去游学,一走就是好几年,也有人说他是为了逃婚才跑出去的。
经过了那太子谋反案之后,他们杜家人怕是再难入当今圣人的眼。
那杜惜早前在长安城中名声颇大,离开几年以后,这长江后浪推前浪,风头自然不似从前,而且看他如今的行事做派,倒也不像是还想继续出风头的样子。
许二郎还听别人说,那杜构当年在莱州做罐头的时候,杜惜也曾游学到那边,去拜访过他。
后来杜构被太子谋反案连累,杜惜身在外地,也曾写信给杜家长辈,请他们营救杜构,结果却是石沉大海,杜家人那时候自保尚且不及,生怕自己也被牵扯进去,哪里又敢再起招惹事端。
对于杜惜这个人,许二郎从前对他的印象称不上很好,就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年轻士族郎君。
在听说了他曾为杜构求情的事情之后,倒是觉得这个人还算有情有义。
罗用让他们在圣人东征之时解决吴幼逃奴身份的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只不知那杜惜,是否果真愿意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