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奂目光清亮,看着逐月,嘴角含笑,一如既往的温柔,他伸手想要抚摸逐月白皙的脸颊,却被逐月“啪——”地一下拍了下去,逐月的手颤抖着,声音也打着摆,连呼何奂疯了,挪着躲开他。
囚车不算很大,逐月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双手抱膝,坐在稻草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外。车前车后都是兵卒,绵延不断,有几个兵卒拿眼偷看这大齐的皇后娘娘,华夏的红颜祸水。美人虽是落魄,绝代风华不减,她偏着头看着外面,只露半张雪一般的脸颊,蝶羽一般的睫毛扫下一片下弦月的阴影,几天没有喝水,嘴唇有些干裂,倒更让人心疼。
一个小兵偷偷摸摸走上前去,眼神看着别的地方,一开口,脸就红了:“喂,要水吗?”小兵的声音沙哑得像公鸭一般,话一出口,心中又有些懊悔。
逐月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这位小哥。”仅时不同往日,当了半个月的阶下囚,公主也不再是公主。
那小兵脸更红了,一扭头往回飞奔,不一会儿就又跑回来,喘着气道:“给……给你。”
逐月伸手接过水囊,犹豫了一下,递给何奂,柔声道:“奂郎,喝点水吧。”一定是太阳太晒了,把奂郎晒得头昏眼花,才说出这样的傻话,逐月扭头又对车外的小兵说道:“麻烦你拿床毡子来可好?”盖住了车顶,想必也能凉快些。
小兵没再说话,只用力地点点头,转身又跑了。何奂低着头,不声不响,当看到那小兵捧来了毯子一脸殷勤地跟在车外,他再也没忍住,一脚伸出去,踹得那小兵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奂郎,你干什么?”
“你还敢质问朕?逐月,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何奂眼露凶光,站了起来,囚车不高让他只能弯着腰,将逐月笼罩在角落里,“怎么,现在嫌弃跟朕在一起不好了,嫌这板车太硬了?朕在山里跟野狼抢食的时候你在哪里?朕被巫师欺辱的时候你在哪里?朕给你打下大齐江山的时候你在哪里?”
“奂郎——”逐月心中害怕,她反手抓着栏杆,肩膀发抖。那小兵从地上爬起来,紧跑两步跟上囚车,高声怒喝道:“干什么呢!老实点!”
走在囚车前头的校尉调转马头跑过来,看着这三人,低声咒骂了一句,拿棍子敲敲囚车,呵斥道:“闹什么闹!还当自己是皇帝呢?李金,别上蹿下跳的,小心我告诉你姐夫!”
被叫做李金的少年悻悻地低下了头,他姐夫就是蓝旗营的营长——高凌,那可是整个兵营里名声赫赫的人物,北邙军中两旗营的人几乎打下了所有的胜仗,走起路来都是昂首挺胸,让一般兵羡慕不已,更何况是高凌呢,那可是蓝旗营的营长!那就是北邙的两门神之一!李金的姐姐能和高家联姻,这李家自然也不是平凡人家。李金是高门大户的子弟,被家族长辈扔进来历练,他那严谨少笑的姐夫,怕别人说闲话,索性把他调到了另一个战场。但正是跟着老赵将军打了齐国,这才让李金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李金晕晕乎乎,不知不觉陷入了单相思。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旦陷入爱恋,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追上校尉,有点无赖地纠缠着要给逐月换一个囚车:“张校尉,您那是没看见,何奂差点把那公主给吃了,他可不是好人,要是那女人死了,我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对了,您不是一直想要一支蓝旗营得臂章吗?我姐夫那里多着呢。”
张校尉装模作样犹豫了一会儿,就让手下去准备了,末了还加了一句:“确实不能让这个女人出事儿。这大齐的皇后,还是咱陛下的心头好呢。”
李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酸得心疼。
夜半时分,何奂逃走了。三道铁锁纹丝未动,这人仿佛人间蒸发了。逐月夜间睡在李金给她安排的小帐篷中,倒反而没能逃跑。赵熙即刻修书一份,快马加急送往霍水仙大军所在,自请其罪。
加急信送到之时,恰逢北邙军即将横渡天前,南下攻越,北邙军营中秩序井然,众人备战、情绪高昂。越国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北邙军早就想见识见识这番繁华了。霍水仙临江而立,巡视造船进度,就见一个通信兵趴在马上,疾驰而来,看上去累急了。霍水仙伸手接过信件,还未细读,余光就瞥见那通信兵身子一沉,猛扑上来。
有诈!余奉先带着残兵和傀儡国主司徒登云,向西逃往了楚国,勿吉人、高立国已经归顺了北邙,新齐国已经被攻破,难道这是越国的人?电光花火的一瞬,霍水仙脑子里闪过几种可能,他躲开了这一招,后跃数步,这才看清了这个通信兵的脸——何奂!他杀了赵熙派遣的通信兵,自己换上了那套衣服,这才有了接近霍水仙的机会。
何奂看起来比以前苍老多了,脸上甚至有了许多皱纹,看上去倒像是三四十岁的人。一年多前,霍水仙和晋国谈判时,何奂还是一个翩翩少年,手中一把折扇,白衣如仙,云淡风轻,没想到不到两年的时间,竟然变成了这副狠厉乖张的模样。
十公主死皮赖脸、寸步不离地跟霍水仙,自然也看清了来人,高呼一声:“哥!这是你妹夫!”
何奂充耳不闻,他弓着背,脚步虚浮,嘴唇蠕动,似乎念动着什么咒语,拔地飞身而起,直愣愣冲着霍水仙飞来。或霍水仙躲闪不及,脖子和胳膊上被何奂铁爪一般的手画出几道伤口,鲜血直流。
十公主一把抱住何奂,急道:“哥,你干什么,你别犯傻。以后我就是北邙的皇后娘娘,明朗不会伤害你的。”
何奂眼珠转动得极慢,霍水仙能感觉到他身上生机很小,更像是一个死人,对十公主道:“你过来,他很危险。”跟随霍水仙的一列亲兵迅速上前,手持短程弓.弩,将何奂团团围住。一旦何奂再有举动,立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十公主急得眼泪都要掉了,她反手将何奂护在身后,脱口而出:“钟明朗,你要是敢伤害我哥,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还要生生世世诅咒你!”
霍水仙几乎要笑出来,脱口而出:“你舍得?”他不可能接受十公主的感情,但是并不代表他对此一无所知。霍水仙伤口血流已止了,沙地上浸湿了暗红的一滩,脸色越来越苍白。
十公主确实对霍水仙无可奈何,她最终慢慢跪了下来,抬头道:“你饶了我哥好不好?你饶了他,我以后再也不缠着你了。”这是唯一有用的条件了。
何奂一把拉起十公主,恶狠狠道:“到底是司徒楽的种,骨头软,站起来!”十公主被何奂拉得踉踉跄跄,何奂的手有着千斤之力,掐的十公主皮肉掉了一块。
何奂在制苗蛊的方面有着超高的天分,却从未修炼过任何武功心法,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武力。胳膊的疼痛远没有心中的恐惧大,十公主惊骇地问道:“哥,你是不是练启天功?”启天功是十公主与何奂的母亲淑灵妃所在家族的独门心法,以练功者本人的寿元来换取更深的功力或者一些匪夷所思的能力。
当年淑灵妃为情所伤,心痛欲绝跑出司徒楽的宫殿之时,开启了启天功,漫无目的,被门槛绊了一跤,落地化为一汪泉眼。司徒楽怕别人说闲话,修了玉石井口。当年那一幕,年幼的十公主藏在角落里亲眼所见,却从未跟别人说过。有人说宫门口那眼井是人们以讹传讹,但是她知道,是真的。她至今仍然不懂,究竟是怎么样的伤心欲绝,才会让一个女人抛下下落不明的儿子、尚未懂事的女儿,一意寻死。
母妃死后,她被司徒楽送往了皇家的水天庵里修行,直到有一天父王带来与她有六分相似的男孩。那男孩一身血污,昏迷不醒。父王说,他是你哥哥,就叫何奂吧。
大丈夫,何患无妻。
司徒楽从南楚山里捡回的这个孩子,与淑灵妃九分相似。两孩子只相处了个脸熟,司徒楽派人把何奂送往了晋国国师府上,让他跟着国师学习,让他成为下一任国师。
因此,即使司徒楽对十公主不闻不问,对淑灵妃欠下深情,十公主在最后关头还是救了他一命,就冲他把何奂救回来,还他一命。
从十公主知道,让自己母亲一跃成为一滩清泉的就是家族的启天功之后,她下意识就会将这三个字和一切不幸联系起来。她抓紧了何奂的胳膊,道:“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何奂冷笑了一声,双臂一挥,道:“滚远点!今天朕要和钟明朗一决死战。钟明朗,若是你赢了,逐月永远归你,大齐的天下也归你,若是你输了,朕会将你一片片撕成碎片!”
霍水仙捂住了胳膊,虽然忙于南伐,但是聚灵真诀的修炼他也没有停下,已经练到第五层了。只短短几个呼吸,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得露出了粉红的嫩.肉,霍水仙挥手让亲兵们都退下,以免误伤了十公主,冷笑一声道:“何奂,你要比?我钟明朗今天再明明白白告诉你一次好了,没有人稀罕你的逐月!你视若珍宝的女人,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依附男人的菟丝草!”
“那你为什么要攻打我大齐?”何奂问得咬牙切齿。
“看你不顺眼当然有我的理由。”霍水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挑眉看了十公主一眼。
十公主一颗芳心都沦陷了,帮忙解释道:“哥,你去北邙军的大后方看看,你看看他们现在过得什么日子,你再想想原来大晋时他们过的什么日子。明朗这是在做造福百姓的好事啊!”
“造福百姓?那些人与朕和干?朕吃苦受罪的时候,谁又关心过我?你关心过吗?你还不是在尼姑庵里过得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