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爷一跑,他带来的那些仆人不管是人是妖也都跑得一干二净了,霍水仙独自一人躺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好在月光明亮,她心中默念聚灵真诀,吸收月光中的精华,因体内妖力被修罗道人清除了,天地纯正的道力顺势一股脑涌进来。
聚灵真诀本就是道家修炼之法,用来吸收天地正气最适合不过,霍水仙体内盛放妖力的气海穴空空荡荡,而此刻月上中天,金木水火土连着月亮,对着地球,七星连珠,天地正气变犹如江河决堤一般,顺着诀窍奔涌而下。
祸福相依,霍水仙得此机缘,这机缘却也不是任何人能消受得起的。在灌溉而下的天地正气面前,霍水仙仿佛一只蝼蚁,她不控制闸门,任由灵气冲刷进来,一身的筋骨碎成了渣滓粉末,守着灵台的骷髅头布满了蛛纹裂痕,岌岌可危,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意识海中气浪滔天,仿佛三山五海颠倒,天地崩塌,灵魂的痛苦比身体上的又强了千百倍,哪怕是在赤炎炼狱了,霍水仙也没尝过这种痛苦。她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也不知灵魂被扯碎了还是压扁了。
一声清脆的响声,骷髅头也碎了。
呆在她意识海中的菱娘躲在传送器里,一会儿被抛上气浪的数万米高空,一会儿又被压在了黑暗的浪底,吓得神魂具裂直打颤,再也没空去想什么彭永昌尹雨桃。
一炷香后七星缓缓分开,灵气的浓度也渐渐淡了。
一个灰兔精受尹老爷致命,悄悄回来探查。院子里干干净净,地上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她大着胆子走了一圈,老爷让她来捡骨头,哪里有什么骨头?灰兔精嘀咕了两句,迈出院门,不想被绊了一跤。灰兔精回头大量,心中疑惑,这院子里的砖,怎么往下沉了半尺?
灰兔精一溜小跳,回去复命,而在霍水仙之前躺着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身材高挑,长发及地,窄肩翘臀。穿上劲装,出尘绝俗,不可亲狎。
她左肩背负一支赤色长弓,腰上系一把残刀,伸手隔空一摸,一面镜子出现在眼前。镜中的女人长眉入鬓,凤眼妩媚,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唇红齿白。
“原来是自己。”霍水仙对着镜子轻轻说道,这一句话,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直以魂魄的状态活着,或者借着别人的壳子勉强活着,几万年了,终于做回了自己。
霍水仙按了按眼角,长臂一震将落日弓转到身前。落日弓弓弦嗡嗡作响,兴奋极了。
只有这样的躯壳,才能容得下阿修罗王的五魂,霍水仙感觉到随着身体的重塑,自己的魂魄之力不再压抑,缓缓舒展开了,只是,还未到最好的状态。
自己的身体,格外驾轻就熟,呼吸间,她轻盈跃入屋中。
彭永昌和尹氏瑟瑟发抖抱在一起,互相安慰,一对苦命鸳鸯。之前,彭永昌体内,被霍水仙灌了一些妖力,这会儿他回过劲儿来,脸色红润了。肚皮上的伤口,因霍水仙用的是菱娘十五年未朽的长发,这一会儿的功夫,伤口已经愈合得只剩一条浅红色的疤痕。
他把尹氏抱在怀里,心有余悸道:“还好爹及时赶了过来,桃娘,你信我,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金氏那个妒妇,哪怕死了都不肯放过我,我若是对你多有维护,那她看到了狂性大发,我怕她会杀了你……唉!唉!若是你死了,我哪里还能活?你知道,我这些年在尹家舒适惯了,留我一人在这世上,没有你,我活不下!”彭永昌假话里掺了真,倒显得真了。
尹氏受了惊吓,没了之前对彭永昌的颐气指使,只剩下小女人的娇柔,惶惶不安道:“阿昌,我……我信你。只愿你浪子回头,不要再犯错了。”
彭永昌搂搂她,道:“傻媳妇儿。”
霍水仙把意识海中颠得七荤八素的菱娘扔出来,落在这两人面前。
菱娘的身影在烛火下朦朦胧胧,几乎哭出声来:“昌郎,你说过回头的,你说你只要和我过的!你骗我?”
彭永昌尴尬了,他伸手想替菱娘擦泪,下意识道:“媳妇儿,你别——”
“你叫谁媳妇儿?”尹氏涨红了脸喝问,又道,“你早就休了她了,你叫谁?”
床里是母老虎,床外是女鬼,彭永昌牙齿直哆嗦,他一扯被子,闷头躲进被子里。尹氏气极,伸手在被子上狠狠拍了一下。
菱娘冷声道:“彭永昌,你真是够了。”她想要拉开被子,魂体却碰不到凡间之物。霍水仙一挑眉,意思你看,这结果就是你要的?
心冷如灰的菱娘道:“仙人,我明白了,一旦离开,再回头也不是原来的他了。回过一次头的人,再回一次,两次,三次,几百上千次,有什么分别?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永远回不去了。以前是我痴妄。”
霍水仙轻轻冲菱娘吹了一口气。
菱娘虚幻的身影渐渐凝实,灯光下有了影子,她感觉到自己手心冰凉,额头出汗。她旋身拿过霍水仙腰间的断刀,一把扯开棉絮,狠狠劈了下去。
“铿锵——”一声斧钺金鸣,破云斩被弹开。彭永昌的下半身竟然是白骨,泛着惨白的光。
渡给他的那股妖力,借着菱娘的妖力维持着,现在菱娘只剩一抹香魂,尸骨不在,灵台不守,彭永昌体内这股妖力不再受控制,外显了。
尹氏哎呀一声,跳下床来,躲到了菱娘身后——此情此景,彭永昌反而更像是个吃人的妖怪。世人永远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长得好看也总更讨便宜一些。
彭永昌愣住了,四处张望,竟然像个孩子似的无助地哭了起来,他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出门外,不见了踪影。
尹氏握住菱娘的手,道:“好姐姐,我知道你这一生冤屈,但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妹妹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至此以后,愿落了一头青丝,常伴古佛青灯,为姐姐吃斋念经,愿姐姐下辈子投个好胎——”
菱娘经此一事,心境大变,褪去了痴念,格外平和起来,她打断尹氏的话,不冷不热道:“尹氏,你不必为我吃斋念佛。你抢了我丈夫,我害了你丈夫,我们扯平了。”说罢,跟着霍水仙转身离开。
尹氏一屁股坐在地上,毫不顾忌形象,额头上的汗后知后觉流出来。
菱娘愿意交出灵魂,只还有一条,替乡亲们除了尹老爷这一大害。她从小没有爹,她死了她娘没人照顾帮扶,不久也死了,她不愿看到人间再有这样家破人亡的惨剧。若是由着尹老爷作恶,不知又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
霍水仙说,好。
尹老爷的院子外布了一层尸臭瘴气的结界,霍水仙抽刀一击砍破,无数的冤魂呼号着破空而出,散逸出去。
灰衣道士修罗道人感觉到异动,回到此处,立于屋顶,双手结印,口中高声朗诵《归魂经》,他字字清澈,透人心脾,暴动的魂魄安静下来,有条不紊往外流动。
里面的尹老爷藏不住了,手持一把骷髅头拐杖,缓缓走出大门,道:“姑娘,你何苦欺负我这样一个老人家呢?”
霍水仙不欲与他歪缠,落日箭第一箭落在骷髅头上,更多的魂魄哭着喊着从拐杖中蓬勃而出,鬼哭狼嚎,仿佛阎罗殿大门已开。方圆几个小镇,除了这骇人的声响,再无一丝其他声音,所有的狗都躲到了窝里,所有人的都缩得一动不敢动。
老头不甘示弱,他乃是肴人的头领,那些散落在村镇各地的小肴人,既是他的子孙,又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提气掐诀,整个大洲各处的肴人纷纷榨干自己,将所有能量汇集至此。那肴人王脱去尹老爷的外壳,变作三长高的大头妖怪,浑身长满了嘴,口吐黄雾,奔跑而来。
霍水仙后掠数步,落在房顶,拈弓搭箭,第二箭裹着灵气,正中肴人王眉心。
修罗道人一跃而下,眼疾手快将七张散灵真诀封在肴人王眼耳口鼻七窍之中。肴人王抽搐着,男女老少的魂魄,纷纷从他伤口中欢笑着溜出来。
肴人王体内死魂被放出,就像被放了气的皮球,再也抖不起来。这地原就是一处风水宝地,被尹老爷占用建宅,后被肴人王看上,偷偷上了他身,借着他的躯壳,躲过凡间道士一遍遍的搜查,悄悄练功,以期望三年后,福地灵气井喷,他能百日成仙,纵横三界。
霍水仙两箭一射,他辛苦十年的计划都落了空。
院子底下有东西簌簌作响,忽然一股力量把瓦房抛上了天,一股几乎肉眼可见的灵气蓬勃而出——霍水仙之前的七星连珠异动,将整个尹宅的地面神不知鬼不觉往下压了半尺,地底蕴藏的地心能量提前爆发了。
修罗道人纵身跃入,霍水仙紧随其后。
如此浓郁的灵力,便是母世界也不曾见到过,仿佛汇聚了三千小世界所有的能量。霍水仙此刻的肉身乃是由天地正气凝结而成,与这些能量出自同源本宗,毫不排斥,如玉得水。她本就出离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受天道控制,当即不管不顾,将灵气尽数吸收。
修罗道人仍是凡胎肉身,再深厚的功力也不够看的,一落入其中,只一个呼吸,肉身便承受不住如此多的灵气,炸裂开,一抹神识不受控制冲着霍水仙飘摇而去。
“来了?”
“是。”
“要回家了。”
“好。”轻轻一声。
霍水仙收了这抹魂魄,眼前冒出无数她都不曾知道的回忆,北极大帝的脸一遍遍晃过。此刻不能分心,她强压下所有思绪,鲸吞海饮,足足用了半夜,直到五更天,才将蓬勃而出的暴动灵气,吸收得一干二净。
无数的魂魄跪拜在地,数十里之内密密麻麻,五洲大陆,不管老鬼新鬼,厉鬼怨鬼,无鬼不跪。
“阿——阿——沙——萨——嘛——哈——”霍水仙口念“听闻解脱咒”,一字一顿,缓慢有力,声音响彻五洲每个角落。六字金刚真言,字字均有具摧毁、封闭、引导往生三种功德。
无尽的魂魄磕头,此起彼伏,渐渐消失,前往往生之门。
当曙光透过云彩扫向大地,五洲之内,鬼气消散得干干净净,多处瘴气、沼泽消失不见。
直至清晨,打开家门的人们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压抑在心中许久的阴霾消失不见了,有人梦见了亡父笑着挥手告别,有人梦见了难产而死的妻子抱着孩子笑着流着泪远去,有人梦见曾经暗中怀春、却冤死狱中的邻家哥哥轻柔地摸摸了摸她的头,消失不见,有人梦见被小时候养的狗,摇着尾巴绕着他撒欢,又跑向远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