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顺着斐潜的目光看去,笑着点头说道:“将军果然聪慧,确实如此,此策最佳……不过,取汉中,道虽难,实则不难,难于人心也……”
斐潜皱眉说道:“人心?”
当然,这边的人心,并非是指普通老百姓。
在大多数的士族子弟观念里面,普通的农民,基层的百姓,是没有“心”的,就像后世传说里鱼的记忆时间一样,只有三秒的长度,又像是地里长的野草,今年割了明年还可以割,一次税一次,一年赋一年,没长什么心的。
人心,自然是说汉中,或者是蜀地的士族。
李儒向南方指了指,目光深邃的说道:“区区米贼尔,取之易如反掌……然川中士族繁杂,几可媲美关中……将军可是做好准备了?”
“这个……”斐潜一愣,有些无言。
这个啊……
确实就像是李儒所说的一样,在战斗的突然性方面,不管是关中的士族,还是汉中的张鲁,按照一般常理来推论,都觉得斐潜眼下基本上应该是着重稳固关中的成果,断然不会马不停蹄的直接挥军南下攻伐汉中。
兵家之事,要得便是出其不意,因此在大多数人都不认为斐潜会大动干戈的时候举兵,从这一点来说,斐潜无疑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主动权。
别的不说,单单在兵卒方面,虽然说骑兵入川不便,但是就论步卒,斐潜麾下不管是武勇,还是装备,都高出了汉中和川中不少。
但是,军事上面的主动权,并不代表着斐潜就一定能演化成为在整个汉中甚至川中局上面的优势……
汉中,其实说起来就像一个缩小版的关中,南面便有金牛道和米仓道可通巴蜀,东面可走上庸而下荆襄,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中转站,也就是川中的门户,取了汉中自然就不可避免的要和川中的这些人开始打交道了。
“关中有士元、文和,子龙镇武关,元直守左冯翊、潼关,关中之地已然初定矣……其余事项,可慢慢行之……”李儒没等斐潜回答,便继续说道,“然将军汉中之行,一则可获粮草,二则么……”
李儒看了斐潜一眼,目光幽深。
听李儒的意思,似乎有些想要让斐潜将汉中当成试炼场?
先拿汉中的士族练练手?
端得是算计深远!
确实是如此,由庞统、贾诩、赵云三人,加上左冯翊的徐庶和马延,便足以先期搭建起一个较为稳妥的关中防御体系。
赵云当下,已经是领兵奔往武关,接收关防,封闭且防御关中往东南的荆州和豫州门户,虽然人马不多,但是荆襄和豫州那方面同样也没有多少欲望来走当年刘邦的旧路争夺关中,不管是刘表还是袁术,都有对于他们来说更为重要更有吸引力的目标,因此在赵云在这个方向上的防御来说,基本没有多少压力。
而庞统和贾诩则是带着部分兵卒,还有原本李儒的一部分飞熊军骑兵在长安驻扎,主要还是发挥嘴皮子上面的功夫,和关中士族一起相互喷口水,也是相对来说比较稳定,不会有多大的问题,毕竟现在关中的这些家伙经历了几次的动荡,期盼着就是能够平平稳稳的度过一段时间,所以只要利益上面没有剧烈的冲突,这些人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抗动力的。
至于韩遂马超,还有陇西羌人,这些基本上属于游牧习惯的散落的军团,就像阴山北面的鲜卑一样,也是面临着即将进入牲畜的繁殖期的问题。并且这些羌人在这一次的战斗当中,也是损失不少,身处金城的韩遂,多少也需要安抚一二,所以在这样的时间点,是不可能有大规模的胡骑愿意跟随着韩遂或是马超,再次发动侵袭的战斗的,关中陇右方面也可以暂且放下一个段落。
转向南面,取汉中的钱粮来反哺关中,支撑斐潜收拢的这些流民能够备荒,抢种,度过青黄不接的一年,就成为了当务之急。
毕竟现在流民只是暂且安定下来,若是没有充足的粮草支持,这些流民就不可能会重新落地生根。
平阳虽然有些粮草储备,但是并不多,同时阴山的民众现阶段还是主要依靠平阳还有西河的粮草进行支撑,要等到今年秋收的时候,阴山之地基本上产出才会大于消耗有所结余,因此基本上来说,现阶段不太可能从平阳调取多少粮草到关中了。
虽然从河东的王邑那边,调集采购了一批粮草应急,但也不可能持久,毕竟现在粮草的价格比起前些年份来说,已经是攀升了近十倍,价格已经是十分的感人肺腑,若不是河东王邑为了维护两岸关系,很是努力的在其中奔走协调,否则不管是在数量上还是在价格上,恐怕都会对于斐潜是一个沉重的数值。
粮草啊……
为何之前那些穿越的家伙就不需要考虑粮草问题,南征北讨钻山林过草地跨越大川如同平地,不用补给也不用考虑士气,就算是新投靠的土着即便是没有一口吃的,也会心甘情愿不离不弃血战到底?
结果到了我这里,这粮草,就变成了需要天天往来奔波,棘手无比的重大问题?
斐潜不由得叹了口气。
要取汉中粮草,自然就有两种方式,一种就是不管不顾的以武力进行掠夺,抛弃所谓“人心”,第二,自然就是整合“人心”,让汉中人自愿自发的投入到伟大的革命事业当中来……
李儒不说,斐潜之前还是真的只是站在军事的角度上去考虑这一场战斗,并没有多思索这方面的问题。不过既然李儒特意点出来,难道其中有什么玄机不成?
用武力简单,取人心难啊!
斐潜想了想,一时之间没能想出什么来,便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此事,某尚未有定策……不知文优有何高见?”
“将军向来事无巨细,皆谋于事先……”李儒哈哈一笑,略带调侃的说道,“……汉中之事,岂能无策?”
“谋于事先?文优谬赞了……”斐潜说道,“世事变幻,只能是因势利导罢了……”
李儒在皮袍之内,抬起头来,目光一闪,轻轻击掌而赞道:“将军过谦矣,‘因势利导’四字便足矣……若将军遵循此法,大可行之……”
对于当下汉中的掌控者张鲁,不管是荀谌还是李儒,对其的评价几乎都是相似的,“守成之徒,目光短浅”,反正没有什么优点。
张鲁的母亲是五斗米道的所谓巫女,传言长得国色天香妖艳无比,所以刘焉一入川,便请入了府中,方便日夜请教修炼上的疑惑,现在应该还是在成都吧?
张鲁身后的刘焉,多少还是有些名望,因此汉中的士族豪右,也就捏着鼻子认了,至于忠诚度么,那么就呵呵了……
不仅仅是张鲁,现在绝大多数的地方诸侯皆是如此。
“客主之宜”不仅仅是法正一个人和刘备说的,几乎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甚至到了后世,强龙和地头蛇的相爱相杀,依旧不断的重复上演。
汉中的局势,甚至包括蜀中,就像是李儒所说的那样,在利益分配上面,确实出现矛盾,而这样的矛盾,对于斐潜来说,就是可乘之机。
其实利益这个玩意,似乎永远都是分配不均的。
董卓入京,中原战乱,不少士族南下避祸,益州就是其中一个主要的度假胜地。司隶、冯翊、扶风三辅“数万家”避乱入蜀,号称“东州士”,这些人带去了大量的人口财富,同时也造就了川蜀的文化和经济上的变化,一时间“蜀土富实,时俗奢侈,货殖之家,侯服玉食,婚姻葬送,倾家竭产……”
川中虽然号称沃土千里,但是毕竟还是有限的,因此这些外来的“东州士”,先天上就是和益州本土的士族是对立的,这其中产生的矛盾和各种利益分配纠葛能少了?
“刘益州前恭而后倨,益州之士多有不满……”李儒虽然人缩在皮袍之内,但是却像是洞悉着掌控着周边地区的局势一般,如数家珍的缓缓说道,“刘益州受王命而行,却因道路不通,滞留荆东……其实并非道路之故,乃川中兵乱尔……是时益州逆贼马、赵等人,汇于绵竹,自号黄巾,合聚疲役,先杀绵竹令,又戮川中吏民万余人,前破雒县,再坏蜀郡、犍为,自称天子,众以万数……而刘益州束手无策,进退两难……”
“……益州从事贾,摄敛吏民,得千余人,突袭马、赵,数日破走,方清州界……刘益州方得其入……呵呵,不过刘益州才歇马舆,便移治绵竹,抚纳离叛,务行小惠,阴图异计,托他事杀州中豪强王、李等十余人,以立威刑……”
说到这里,李儒停了下来,目光复杂的看了斐潜一眼。
斐潜沉吟片刻,对着李儒默默的点点头,他现在有些明白李儒是什么意思了。
李儒在皮袍之内笑笑,也微微点点头,既然斐潜明白了,就没有必要再详细说了……
而且这个问题,一时半会之间还真的不会有什么明确的方案出来,只能还是那四个字“因势利导”,只不过在这其中的平衡和引导的力度把控,就要看斐潜到时候的能耐了。
那么,现在,还是先破了汉中再说!
…………………………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原来将天地完掩盖住的雨势,也渐渐的小了下来,有一点没有一点的洒着,很是不痛快。
躺在干草铺垫的卧榻之上,傥骆道的沉岭军寨长官二麻子,错了,是清虚真人,刚用完了晚脯,伸着老腰,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呻吟声。
对于修仙求道之人来说,傥骆道这里的空气简直就是像传说的一般,充满了灵气。此处山川秀美,草深林密,吸上一口充满了氧气和负离子的清新空气,顿时会有让人从外到内的清凉舒畅之感……
沁人肺腑,不外如是。
但是同样的,沁的不仅仅是肺腑,还有手脚肢体,还有身上的各处关节……
后世许多在深山大川当中修行的道士,为什么还要练武功,其实一部分原因不是喜好武功,是因为不练不行啊!
山间湿气露水重,睡的地方也不见得能有多干燥,搞不好年复一年累积下来,就是一身关节炎,不练功来强身健体去除湿气,怎么成?
因此,这些傥骆道内“沁人肺腑”的气息,对于二麻子,嗯,清虚真人这样没有练武习惯的人来说,就等于是累赘而不是享受了。
就算是担任了军寨首领,对于清虚道长来说,依旧不想练武。
练什么武,重要的是修仙啊……
错了,真正最重要的,不是修炼武功,也不是修仙,而是早点想个方法,脱离了这个“山清水秀”的“仙境”之地才是真的!
该死的,这个破地方,谁爱待着谁便来,反正老子,嗯,贫道是不想待了……
无量天尊!
太上老君在上,便从了小道这点请求罢,小道定然年年供奉,三牲之礼断不会缺……
清虚道长默默的在心里念叨着。
在清虚道长休憩的木石搭建的房屋之处,两个年幼一些的小道童正在门口值守。
小雨纷飞,雨雾有时候会飘进屋檐来,打在小道童的道袍之上,但是两个小道童依旧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口,神情肃穆。
怎么说清虚道长也是修道之人,也要有个修仙的样子,自然是要清净体面的,怎么能和那些穷鬼兵痞日日相处一处,那样如何才能体现出修仙之人的风仪?
因此清虚道长便在原本军寨之外,寻了这样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搭建木屋别处。木屋是建在山腰的一个小石平台之上的,而沿着石台下去,一条蜿蜒石泥小路的千步之外,才是原本傥骆道的沉岭军寨。
至于为什么一个道长却成为了军寨的头头,这个说起来,和现在汉中张鲁执行的政策有关。
说起来,张鲁其实是孙子辈的……
真的是孙子。
从张道陵那边开始算。
张鲁的五斗米教,其实大名叫做正一盟威之道,又称天师道,为张陵所创。张道陵原名张陵,因为大概是觉得自己得道了,因此在名字当中加了一个“道”字,这个就和二战的时候日耳曼军官名字中间,加一个“冯”,便高贵了三分差不多吧。
张陵为沛国丰人,原本也是个大学生,后来大概是在汉代国家图书馆里面,看小黄书看得多了,嗯,是黄老之书,便放弃了朝廷郎官的职位,去寻找神仙的踪迹……
后来张陵在汉顺帝的时候跑到了蜀中,觉得这里便是天地最具有灵气的地方,便在鹤鸣山自称受了太上老君之命,被太上老君封为天师,创立天师道。
因为入其教,便需先缴纳五斗米,并且没有七天体验无条件退货的制度,也没有参加什么国家三包的条例,所以被那些体验不好的顾客批驳为五斗米贼,简称米贼。
当然,天师道里面的人并不是这样觉得的。
自古以来,各行各业拜师,都得有见面礼,这是起码的规矩和礼节。孔子收弟子亦收束修,即十条腊肉,但是怎么不叫儒教为“腊肉教”呢?
这明显就是这些经学子弟对于天师道教的污蔑……
张陵最初建立天师道的时候,在巴蜀一代行医传道,贫苦的百姓因此信教者众多。张陵死后,其子张衡继之;张衡死,其子张鲁仍传其道,合称之为“三师”,即“天师”张陵、“嗣师”张衡、“系师”张鲁。
如今张鲁自称“师君”,在汉中推行****的政治体系,身为天师道的最高首领,同时也兼任汉中太守,建立起一整套完整的道教阶级结构,初入道者称“道民”;那些入道已久,并信道精深,具备一定实力的则任“祭酒”;那些各领众多者则称之为“治头大祭酒”。
和汉代朝廷不同,张鲁的军队,或是民政的管辖单位,不是村镇,而是“治”,在汉中设立了“二十四治”,并且以祭酒来当一把手,权管理行政、军事、宗教等等事项……
因此傥骆道内,一个清虚道长成为了沉岭军寨的主管,也就不足为奇了。
并且天师道因为推行这样的政策,在汉中引发出来的各种矛盾,汇集成为“米贼”这样的称呼传遍四方,能怪谁?
当然,对于傥骆道这个小小的军寨当中的清虚道长,根本理会不了那么多,能够吃饱饭,然后舒舒服服的在干燥的床榻之上美美的睡上一觉,便是当下最大的享受了。
至于将来什么的,还是先睡一觉再说罢!
然而如此微薄的清净享受,也很快的被人打破了……
雨势绵绵当中,一名衣衫破烂的大头兵从山道军寨之处,噼里啪啦踩踏着泥水,连滚带爬一身邋遢的顺着石阶,跑到了木屋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禀,禀……报……真,真人,有……有人……爬,爬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