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去宣读圣旨的王家人下手不只轻重呢?倘若真是如此……”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老六和老九还没调养好身体就会永远也下不了床了。王家人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胆子。
“他们再生气,背后也会有一个悠老头,”杜颜枫道,“既然他并不生气,那么一切都会好办。皇兄也大可以去找悠老头直接和他说过您的担心的。若是在王家人去宣读圣旨前,您和悠老头说明白您的意思了,悠老头也王家人说了他的意思……那么所有,您都可以控制,不是么?”
杜颜秋抚了抚额头,终于是大小:“不错,不错……王悠确实会一直帮着朕……这些年就算朕……他也是一直都是那个站在我背后的那个人。这件事,她也会帮朕。”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也又一次的明白为什么额当初先帝会做那样的选择了——杜颜枫比他更适合做一个皇帝。
即使那个时候杜颜枫只有八岁,先帝也知道他更合适。
这样的想法杜颜秋他想不出来也不敢想。因为在他的眼里,仇敌即是仇敌,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会更多保险的让两家人分开而不会让他们聚到一起,然后自己来解决,就算自己头疼也要自己来解决。可……一个是皇族中人,一个是皇族中人信赖也信赖皇族中人的人……他们自己来解决不是更好么?
这个……是杜颜秋怎么都不会想到的。
这件事情,平心而论,就是两个皇子做错了,谁都会这样认为。可……他是他们的哥哥,他还是想要在保住他们。他不知道该如何保住他们……杜颜枫知道。
杜颜枫处理的方法,也很像一个皇帝。表面上看,也就是外界人看到的会是一个两边都安顿的很好的方法……可这就是他为了要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一个方法而已。如若真的是一个所谓的明君,那么在这件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悠老头,两个皇子都已经入狱了。
可,好像,没有所谓明君。
是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而一个好的皇帝要做的就是在七情六欲下总有办法做一个面面俱到的人。
他有七情六欲,也想要面面俱到,可是他做不到。
但是杜颜枫能做到。
这就是他们的差距。
这时,杜颜枫的一声“皇兄”将他从思绪之中拉扯了回来。
他没有回应,直到又是一声“皇兄”,他才笑点头道:“这两日,为了他们的事情都没有好好休息……还是你,还是你让我省心些……若是你能在我身边帮着我,不去去那里,去去这里的……就更好了。”
杜颜秋说这句话倒是没有违心,虽然他当初如何登上帝位这个坎在他的心里是没有这个容易过去,可这些年……他还是信杜颜枫的。若是他要反,应当也早就反了……而且,若是真的有什么自己做不了的棘手的事情,不管他在多远的地方也都是召之即来。
当初的那个坎……他没过去,杜颜枫倒像是已经过去了,而且还乐在其中……他的好一番年华都耗费在了游历四方上面。
游历四方……他会不会……
他会不会其实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先帝要让他继承帝位……所以他才会在他一登基之后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离国都远远的,离皇城远远的,离……他远远的。
那个时候,杜颜枫才八岁啊……一个八岁的孩子为了躲着自己的哥哥去了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
杜颜枫,他的弟弟……他是真的喜欢游历四方么,是真的喜欢自由么?不是……因为他这个皇兄所迫么?
想到这里,杜颜秋的心中不禁酸涩了起来……一个八岁的孩子,就知道了什么是害怕,就知道了该如何才能让自己活着,就……远离了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国都。
是……这样么?
真的是他逼走了他么?
杜颜枫将愧疚、心酸写在了脸上,又深深的看着杜颜枫……人往往用愧疚和心酸这样的表情表达出来的原因都许多。他也从杜颜枫的脸上读出来他是看出了什么,但是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正在愧疚的,正在心酸的。
杜颜秋深吸了一口气:“小枫,不管如何,皇兄这些年……都对不住你。”
“皇兄……”见状,杜颜枫即刻站起来走到他的背后,似是真的不明白,“好好的,你怎么说过这样的话?”
“小枫……其实这些话朕很早就像和你说了,只是方才真的说得出口,”他握了握杜颜枫放在他肩膀的那只手,“小枫……朕不知道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想的,朕……只想同你说一句……对不住,所有的都对不住。”
好了……可以不必再往下说了,他相信。杜颜枫现在已经可以明白所有他想要表达的了。
对不住。
对不住这个帝位;
对不住这些年对他的毫不关心;
对不住那样不信任他;
对不住从小的兄弟情谊;
……
他对他,有太多对不住的事情了。也并不是每一句对不住都可以换来一句没关系。
他对杜颜枫做的……杜颜枫或许会说“没关系”,可是不是真的没关系,那就不一定了。
他们从小的关系都很好,他一直都是一个好大哥。什么好的都让给弟弟,什么坏事都自己抗着……弟弟会的第一首诗是自己教的,弟弟会吹的第一首曲子是自己教的,第一次翻墙是自己带的……
可是,这个大哥,这个一直都爱着弟弟的大哥在弟弟八岁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坏大哥。抢走了弟弟的东西,还为了保住那么东西把弟弟赶到了很远很远地方。
等到现在回首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伤害了弟弟,破坏了兄弟情谊得来的不过是世间最冰冰凉凉的一个东西而已。
现在因为这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媳妇儿不在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而……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弟弟对他又是能躲则躲……
“小枫,你还是会对朕笑,还是会同朕嬉闹,有时会还会一点儿都不怕朕得同朕没大没小……可是小枫,”杜颜秋说着说着红了眼眶,“你和我都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好远好远。”
“皇兄……”杜颜枫依旧笑的毫无破绽,也并未伤心或是生气。
杜颜秋不想管他的客套,继续自顾自的道:“小枫……这些年,对不住。倘若再给我一次几乎的话,朕不会再伤害你……朕会帮着你……”
他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一字一句都绵绵软软的从嘴里蹦出来,满是悲伤和愧疚。
杜颜枫始终静静的听着,也渐渐的收起了笑容。
皇族,许多人都羡慕的一群人,可是只有生在其中的人才会知道这个地方多么冰冷。这种冰冷,会漫入人的骨髓,彻头彻尾的让人心痛……也会让人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不愿意看清也不愿意相信。
游历四方么?
他或许真的喜欢,可是开始的时候,他真的只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他才会那么小就往外头跑。他跑啊跑,越远的地方越好,因为越远的地方,就更安全。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最相信的那个哥哥,在权利面前欺骗了自己。
为了皇位,他杀了那么多的人,为了皇位,他不惜伤害自己,为了皇位……他变成了自己看不清的模样,也越走越远。
皇位也好,权利也好,对于八岁的杜颜枫来说,对于现在的杜颜枫来说都是不重要的……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情分,情分之外便是活着。
可是当年,在他那么害怕那么害怕的时候,自己最愿意相信的一个情分背叛了自己,伤害了自己……在一个所有人都慌张的时候,在一个自己不知所措的时候,杜颜秋所做的便是让他的幼小的心灵上蒙上了一睹四四方方的墙……直到现在,这面墙也是存在。隔开了友善,隔开了信任,隔开了兄弟情谊……
八岁的杜颜枫很害怕,因为皇后刚刚病逝没有多久,分明身体很好的父皇却对外界声称自己已经卧病不起,也暗暗的在帮自己处理自己的后事。他也常常将他召进宫,告诉他自己会去很远的地方。
杜颜枫很慌张,问他究竟会去哪里,可是他每每都什么也不肯说。
他只说,你要好好的帮朕守着烟国。朕最宝贝的是皇后,其次便是烟国,再其次便是你了。现在朕最宝贝的已经不在了,所以你要帮我守着烟国啊……
要帮我,守着烟国啊。
杜颜枫不明白也害怕,可也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父皇开始做了许多让他不明白的事,比如把他关在屋子里不断的让他看很多看不懂的书,比如常常让十几个他不喜欢的白胡子老臣将他团团围住跟他说这说那,比如他告诉他他往后再也不能出皇城,告诉他应当学会冷漠和孤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杜颜枫开始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距离越来越远。他想,或许这就是孤独的味道吧。
就这样半年以后,八岁的杜颜枫开始明白了什么是朝政,明白了自己正在做什么,明白了父皇要交给他的是什么……也做好了迎接这一切的准备。而就在这个时候……十几个元老在同一刻消失在了朝政上,父皇抓着他的手颤抖着告诉他这个消息:可能原先说好的一切都不能做数了,因为没有人支持他了,若是要坚持走着一条路的话,他会很辛苦。
父皇也问他要不要坚持下去,即使这样还愿不愿意坐这个位置。
杜颜枫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让自己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思考,他想到了杜颜秋的疏远,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巧合……第二日,他问了父皇那个自己很想知道但又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父皇,那个暗中破坏的人,是我的大哥么?”
父皇问他是不是非要知道。
杜颜枫想了想,回答是。
最后的答案也是,是。
那个暗中把父皇留下来帮助他的势力慢慢除掉的人,就是他的大哥杜颜秋。
于是,一切都变了。尤其是杜颜枫所认为的那一个世界……
这,也是杜颜枫放弃了那个位置的原因。
因为他记得,早在父皇让他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之前,杜颜秋就曾问过他,大哥一直都让着你,可若是有一样大哥很喜欢的东西在你那里,你来让一让大哥,好不好?
你来让一让大哥,好不好?
好。
杜颜枫自己对自己假装对杜颜秋一样的说,好,我来让给你。
让杜颜枫这个澄澈、善良的孩子发生了变化的最大原因不是因为得不到这个位置,而是杜颜秋为了得到这个位置所做的事情。
他为了得到那个位置……伤害了多少人,做了多少的坏事……
他们是兄弟,不是么?
他答应了会让着他,不是么?
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坏事……
就因为,那和他们儿时玩具不同么?就因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么?
如果要坐上那个位置连至亲的人都会变了模样,如果坐上那个位置要冷血无情,如果要坐上那个位置要变成一个自己也不认识自己的人……
那么杜颜枫宁可不要。
于是……他就这样放弃了,放弃了这个位置,去了远方,去了离皇族千里之外的地方。
还好时间会慢慢的淡化一切,杜颜枫走的也不那么远了……也开始会回回来了,也开始用自己懂的、会的帮着杜颜秋做些事情了。当然,两个人的关系也再也不复从前,因为他活的自由而有圆滑,更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谁也不会怨恨,谁也不会喜欢的人……
但是同时,他也依然发现,杜颜秋从未真的放心他,当年的那个他登基手段的疙瘩他已经放下了杜颜秋却未必。所以杜颜枫这些年又一点点的给自己积攒了势力,皇宫里的,军队里的,朝中的……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保住自己的命。
至于那个位置,他还真的不屑于要。
对于他而言,不管是两个人的关系还是他现在的能力都是他觉得正正好的让他舒服的。
良久,杜颜枫终于从这些年的回忆之中走出来,脸上温和的笑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皇兄当时不信我,方才也还是不信我,将来也终究不会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