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十二皇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开始因为难受彻夜未眠,他开始出现咳血的状态,他开始有了连续两日的昏厥。
可是……他的两个儿子,总是不能叫他省心。确切的来说,是老二的错……可老二的错深究道最后,也还是因为老大的心慈手软。
安乐知道,十二皇子其实有两次往平亲王府上送的膳食里头是有毒药的,这个父亲,为了保全全国的百姓,想要毒死自己的儿子。可是这两次……都已他的放弃而告终。他总是心痛不已,总是膳食一送出去便开始疯狂的灌自己酒,总是……疯了似的找人将送膳食的队伍拦下……
他说,“原来又要当一个慈父,又要当一个明君,这样难。”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甚至还想帮太子殿下做他不忍心做的事情,后来……发现自己也不忍心。
现在,两国之争一触即发,可他却病倒了。
他又在静静坐着发呆的时候不声不响的晕过去了,只是这一次……有鲜血从他的口鼻蔓延出来,惊了安乐,也惊了太医院之首。
安乐忽然害怕起来,害怕这个可怜而又孤独的十二皇子再也醒不过来,因为他从心底里知道,这一次忽然的晕过去,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虽然,在很久之前,他还曾答应过太子殿下,要撑着,帮他撑住那些流言蜚语,帮他撑住列国压力,帮他……做好最后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不要,他不要十二皇子离他而去。
他不无能,也不昏庸,比谁都明白所以比谁都孤独……
他品尝了几十年的孤独啊!
现在……这孤独终于是要结束了,可是结束孤独的,不也还是他的亲身父亲在他身体里种下的毒么?
安乐看着太子殿下哭了,嚎啕大哭,就像十二皇子常常哭的那般。
太子啊太子,你可知道……你的父亲,其实好好的护了你几十年。其实他……把所有能为你做的,都做了!
只是最后一件事,他好像完成不了了啊。
“殿下……都是奴才伺候不周……陛下他……”
“都,待进去后再说吧。”他依旧冷静,脸上看不出喜悲,只加重了捏着安乐肩膀的力道。
安乐顺着苏犰安的眼神环顾四周,却发现……此时此刻的皇城里头的近卫也好,太监也好竟然没有一个是自己从前认识的。
这些人……
难道……
他惊恐的望向苏犰安的方向。
苏犰安仍旧不多说什么,只用眼神示意他叫他领着他内宫。
都已经相处了这么些年了,眼瞎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不管在什么时候,苏犰安,他都愿意相信。
安乐走在前头,苏犰安走在后头,两人一直无言的往里头走着。直到进了内殿,安乐才听见苏犰安满是疲倦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这里,可以信得过。”
“难道现在的皇城……”安乐不安的看着苏犰安,“殿下,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陛下……”
“也是刚刚进来的时候才看见的。”苏犰安淡淡的说。没有等着安乐稳过来,自己径直的往寝殿疾步走去,他皱着眉,“守卫着皇城也是守卫着父皇的禁军是本宫亲自挑选出来的,每一个,都是。”所以,若是有一个他眼生的便是他忘了,若是有两个眼生的便是他记性实在不好,若是有一堆眼生的便是有人想要准备着造反了。
“殿下方才为什么……”
“安公公,我们现在……正身在一个死局之中。若是方才表现出来了,那队人马后头的人既然有本事将他们送到这里来那么定有本事叫他们杀了我们。我们可以在这里发作,让这里的禁卫和外头那些人殊死一战,可是不管从数量上看还是从训练程度来看……里头的都是不及外头的。若是开战,必然是以卵击石。”
“那殿下还可以逃出去么?”
苏犰安笑笑:“本宫自然可以逃出去,因为他是不愿意叫本宫留在这里的。”
“那太好了,殿下可以出去找援军啊!”
“那这里的父皇呢?他们只需半数人便可在城门口抵挡一炷香的时间,这一炷香,另外半数人杀到内殿来,绰绰有余。”
刚刚重新找回希望的安乐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先去看看父皇吧。”
寝殿的外头跪了一地的妃嫔侍女,各个哭的梨花带雨。看着一个比一个伤心,却不知是否还有真心。
在那一片哭声之中,唯一的一处寂静倒引得苏犰安向那边不由的忘了一眼。
那女人看上去年岁将近四十,穿着打扮也极为素雅,可纵使如此,也依旧觉得她风韵犹在,温婉可人。按照排列的顺序来看,她现在应当至少位及贵妃之位。
苏犰安想了一会儿,这女人是苏犰生的生母。未曾和她接触过,照面儿也没打过几次,但他始终都觉得这个女人和极有风度也极为聪敏。
这是,她也抬眼望了眼苏犰安,最终两人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苏犰安终于步入寝殿。
安乐在身后皱眉道:“这一回……奴才原本也是照着陛下先前吩咐的对外声称陛下只是像往常一样毒发昏睡而已,但是并不危险。可……外头那一出,想必书走漏的风声。奴才不会走漏,那么走漏的……便是太医院了吧。”
苏犰安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缓缓的往床边走去,等走近的时候,他愣住了。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向都能十分稳重的可以慌张成这个样子了。因为此刻的金丝国皇帝,他的父亲已然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了。
也不知是因为睡着了还是因为太过于痛苦,他正紧紧的闭着眼睛,也许……是痛苦吧,因为没有一个不痛苦的人会睡觉闭着眼睛会这样痛苦的、巴不得把上下眼眶融到一起一样的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因为太冷了还是因为太无力了,他正不住的颤抖着,也许……是因为又冷又无力吧,因为没有一个不冷不无力的人会在大夏天裹着两层厚厚的被子还浑身发颤……
苏犰安伸手放在他的鼻尖,气若游丝。
如若不是他等了一会儿,如若不是他靠的及其近,或许……
寝殿里除了床上的紧闭着眼的皇帝是不是的因为颤抖发出细碎的声音外,寂静一片。
苏犰安仔仔细细的望着这个寝殿忘了许久,从床望到了书桌,再由书桌望到了茶桌,又从茶桌望到了软榻上……
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在这个地方的记忆少的可怜。
儿时并未意识到何为凉薄的时候总是无忧无虑的调皮着,于是常常偷偷跑到这里来,因为这里不仅有好吃的点心还有他偶尔才能见到一两次的父皇。
他只记得那偷来的点心的奇妙味道和当时每每在书房相见却都是与美人相伴的父皇。
而后,长大了,他渐渐的明白了何为凉薄,整日想着便是如何从那些凉薄的宫人手底下喂饱肚子而非……去冒着抓到后被安乐打屁股的风险去见那个怀里总是美人千变万化的父皇。
只,有一次,他被宫人陷害推入水中。他挣扎了太久发现冬日的水太凉,自己的力气太小,也渐渐的放弃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侍卫救了他。又就近将他送到了皇帝的寝殿里。
他尤记得,他浑身冰凉被迷迷糊糊抱进寝殿的时候他的父皇对着一个在他书桌上拨动琴弦的美女……笑的像个傻子。
而后见到他,又愣的像个傻子。
那时的苏犰安想,他应当是坏了父皇听琴的好兴致吧。而后他便深深的晕了过去,可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在他合上眼之前扫到皇帝的那一眼……他好似,眼里透着深深的不舍和担忧。
不舍,担忧?算了吧,这一定是他看错了。他宁愿相信这是他对美人的不舍,也是对能不能赶紧把他赶走后和美人找回方才的兴致的担忧。
再到后来,苏犰安成了太子。他……便更忙碌了,好似他真的有一段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都连续没有去过皇帝的寝殿。
因为忙碌,也因为疏远。
直到……老二回来了。
用金丝国皇帝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好啊,回来了好啊,多了一个小家伙便是多了一份家的味道!
就是这一份家的味道让他时不时的就喜欢召他们进来“叙一叙”,其实也都是两个儿子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完成这个不能拒绝的任务罢了。为什么不能拒绝,因为在他们心中,邀请他们来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一份圣旨,不能抗旨不遵的圣旨。不过……即使去了,也大多都是皇帝一个人对着他们念念叨叨,他说什么他们便应什么,他问什么他们便答什么。这样尴尬的很有想让快点儿结束目的性的谈话金丝国皇帝不以为意,继续好似并未察觉到什么一般拉着他们说说笑笑。等把他所有想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才肯放他们离开。
苏犰安想,或许……人到了中年就想要当一个慈父吧。
苏犰生想,或许,人到了中年就想要当一个慈母吧,只有女的才会这么婆婆妈妈。
不过又过了一段时间,关于金丝国皇帝为何这样“婆婆妈妈”的原因便让他们知晓了。他……已然命不久矣。
也是这个寝殿里他对他们说的。
也是第一次,苏犰安觉得,原来他的父亲并不那么愚蠢,他好似……好有点儿累。
这是也是第一次,苏犰安开始理解父亲。
后来,越是理解便越是不忍。因为他发现,他的父亲或许比他还有孤独还要可怜。因为令他多少次差点儿死掉的都是敌对的自己的人,而要害他父亲的人……是父亲的亲生父亲,那个传闻中贤德无比的先帝。
大概,皇族就是这样的可笑吧。
更可笑也是更可悲的,在后头。
就在前几日,他自行去找了金丝国皇帝,请他同意派姚药去金丝国。
他同意的义无反顾,说因为是他,所以相信。
而后便是一段他从未听过因为不曾有人对他说过的肺腑之言。
他说的那些话……包含太多的东西了,有理解,有肯定,也有否定。苏犰安也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的父皇……竟然这样明白他,也这样的明白所有。
他说他不够狠心,却也明白他这些年来的苦。
他甚至……还想要为了天下,叫他杀了苏犰生。
这样的一个君王,谈不上贤德至极,谈不上恢弘至极,可……一定不会是一个无能的昏君。可是他,却偏偏选择了让自己当一个昏君。
为了他父亲的心愿,也为了保全自己。
在这寝殿里,他慢慢的靠近他的父皇又慢慢的远离他的父皇又慢慢的重新靠近他的父皇最后……又彻彻底底的明白他的父皇。
他深深的望着床上的那个痛苦的身影。
他有些幼稚的想,是哪个老糊涂说自己可以撑过去的,要为我撑过去了,如今这幅模样又是怎么回事……都说君无戏言,他这个皇帝是怎么当的?
终于,他还是暗了暗眼神。招来安乐:“父皇昏睡前可曾说过什么?”
安乐细细了想了一会儿,最终仿佛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样抬起头,先是叹了口气:“晕过去前没有。可是陛下晕过去后太医为他整治的时候,他曾多次小声的念叨着什么。奴才俯身听过,陛下念叨的,是两个小名,一个是小安,一个是小生,他还说……要好好的。”
果不其然,太子殿下听后虽未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却是足足盯着床的方向老长的时间,眼里有说不出的酸涩。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犰安终于起身,似是要往外头走。
安乐赶忙追上:“殿下,眼下该怎么办?”
“本宫自有办法,你且替本宫照顾好父皇,”说着,他转过身,递与安乐一个小瓷瓶,里头轻轻晃着两颗九曲回肠丸,“待晚些时候,给父皇喂下去一颗。”
安乐捏紧了瓷瓶:“是。”
他虽仍旧什么也不知道,可就是他来了一下又留下了一物便足以叫他安心。
苏犰安缓缓步出殿内,外头一片行礼的声音,他按礼数应付后,将目光落到了何氏的身上。
何氏平静的站起身:“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何娘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