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问题是姚药先问的,她看上去也早有准备,可杜修年还是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错愕,在那错愕之间……她仿佛明白了许多。
他抚了抚她的头,又一遍道:“是的,药儿,我就是烟国国君。”
“原来,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年华和她说的故事,现在终于完整了。
在故事之中,有一个烟国国君和她的阿爸结拜为兄弟,后来因为皇后逝世不知所终。而……刚好有一个出身高贵又有非凡管理才能的老伯陪伴在芍药族多年,而他,又与她的阿爸称兄道弟……
原来,他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国君啊。
这也终于解释了,为何,几乎是从她出生之后各处对芍药族的侵略目的从为了俘虏他们变成了灭掉他们,而且至今回想起来,每一次来侵略士兵穿的,都是一样的铠甲,金丝国的铠甲……
因为有一个老伯在他们那里,因为老伯象征着芍药族和烟国良好的关系。
若是与烟国交好的芍药族亡了,并且烟国的太上皇在这一场战争之中丧生了,那么……烟国,不会放过金丝国的,一定。
原来,完整的故事,是这样的。
“所以,都是因为一个我么?”老伯在听完了一切后震惊无比,更是顿感苦涩和愧疚,“因为我……姚兄不在了,芍药族也亡了?”
他只是想要找一个自在的地方和一个相处起来觉得自在的人好好的呆着,他喜欢芍药族的大草原,喜欢芍药族的族人,喜欢芍药族的姚药,喜欢芍药族的羊群……他喜欢芍药族的一切。
因为喜欢,所以他就要决定呆在那里不走了。
那里分明是陌生的,是于烟国的皇城截然不同的,可是他就是觉得,那里,是他的家。
可他,就是因为想要在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呆着,于是,毁掉了所有芍药族族人的家。
“就是我一个人,带来了所有祸事么?”若是他不来到芍药族,不同芍药族的族长交好,那么……芍药族就不会经历这些了,是么?
姚药无声的哭泣着,多年来的大彻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爸阿妈逝去的那个晚上,芍药族亡了的那天,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仿若发生在昨日……那样清晰,那样痛苦的在告诉她这个世界的残忍,也告诉她,就是因为那些人的贪婪,那些人的算计,他们无家可归,他们妻离子散……
她抱着自责道茫然的老伯,一面苦一面安慰道:“不是的,坏的从来都是那些坏人。若非是芍药族,不管烟国和什么样的族关系好,他们都会因此受到牵连。”
坏的,从来都是一个在背后算计的赵苏罢了。
好,很好。现在时间也都已经算出来了,老伯是在她四五岁的时候来到芍药族,芍药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无休止的战乱的。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苏犰生不过两三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坐拥天下的雄心壮志?
那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赵苏罢了。
原来,是这样啊。
老伯让姚药继续说,把一切都说与他听,这些年好的坏的黑暗的害怕的都说给他听,包括是怎么中的金丝毒,她又来烟国是做什么的。
杜修年听着,神情越发严肃,越发不忍,最后又一次湿了眼眶……
他终于苍然一笑,抚着姚药的头:“又让你见到了我……这应当是命运吧。”
“老伯,不管是阿爸还是阿妈,还有那么多族人……我们都不会怪你的。”
“可此事,不就是因为我引起的么?”杜修年眼里的一片悠然慢慢化为坚定和久经世事的沉稳,他坚定地道,“所以,既然是我引起的,那么我……就必须要来了结了它。”
姚药赶忙抓紧了老伯的袖子,焦急的说:“不,此事……我们已经有了解决的对策,已经不需要老伯再出力了。若是您要帮忙的话,那么就一定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并不是老伯所求。”
杜修年望着姚药又是慈爱又是欣慰的一笑:“傻孩子,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为我打算了吧。况且,有时候,有一个身份,并不是枷锁并不是束缚,而是责任和权利。”
正如他当初抛下了一切来到芍药族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抛下了自己的身份,可其实……在暗中虎视眈眈的赵苏正是因为他的身份才对芍药族不断地发起进攻,只是为了达成他想要的目的。
他以为他的身份是枷锁,那是因为皇城不自在,皇宫里头没有那个人了。可如今,他只有拿着自己的身份才可以有机会弥补自己造成的损失和伤害。
伤害都是他造成的,也该他来弥补了。
他拉着姚药的手,用如同儿时给她讲述各种光怪陆离故事时候的口吻缓缓的道:“其实,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任性妄为的国君了,我只是因为一个我爱的人不在了所以就不顾群臣反对任性的放下了整个国,放下了所有百姓甚至放下了所有和我又血亲关系的亲人,我的孩儿们,我的兄弟们,我的皇叔们……游走四方的这几年,我无时不刻不知道他们正在焦急的找寻我,我却为了心中的一个自在连一个音讯都不给他们。我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啊……我已经任性太长时间了。我也并非迷途知返的人,我也该回去了,药儿。”
如果他不知道芍药族亡族的真相,他或许会像一个孩子一样无所畏惧的任性下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现在……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么就再也不能任性了。
伤害都是他造成的,他怎么可以视若无睹呢?
当初群臣连同十几个皇叔反对他退位的时候他任性是因为他有能干的朝臣帮他顶着有自己最终信得过的儿子可以登上皇位,而后他游走四方那近二十年不让人寻到是因为他从心底里知道自己现在身体还好,若是有一天不好了也会落叶归根寻一个安稳。可对芍药族造成伤害这一次,他再也不可以任性了,他不是冷血动物,他不是没心没肺……
他的命都是姚兄救的,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都是在芍药族度过的,他怎么可以不作为呢?
“挺好的,回去挺好的。当一个位高权重却又潇洒的太上皇,皇帝都要敬我三分……”见姚药的眼中仍是慢慢的疑惑和犹豫,他淡淡一笑,舒然道,“而且,烟国皇宫三月的杏花美极了,她生前就最喜欢那片杏花。我想她,想那杏花,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毕竟,那里,落满了我们的回忆。”
既然已经寻够了他自己的自由,余生也该好好的守着他们的回忆了。
姚药深深的望着他良久,忽然像一个小燕子一样扑到他的怀里,满是稚气、含糊不清的说:“老伯,我害怕。”
“怕什么?”
“你会死么?”
老伯失笑:“我怎么会死呢?烟国境内,谁能奈我何?”
又过了好一会儿,杜修年听见自己怀里传来小小的一声:“那你要小心点啊。”
这一句“那你要小心点啊”像极了姚药小时候在他外出抵御侵略的时候说的,那时,一个小小的、刚刚学会走路的姚药在寒冷的冬夜赤脚走出营帐过来送他们,脸上是笑着的,眼中却全是泪水,“那你们,要小心点啊。”
好像从那个时候起,姚药就害怕极了离别。
“好,老伯一定小心,一定。”
那些毁了她家园的人,那个害的她中毒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一定。这是权利坏的地方,也是权利现在唯一一个吸引他的地方。
姚药回来的并不是很晚,算算时间其实也不足一个时辰,可却像是过了三两天那么长。是因为,回忆讲述了那样波折的往事么?所以影响深刻,所以觉得格外漫长么?
年华已经布置好了一桌点心,点心旁边儿还放着冒烟的姜茶。他看上去像是休息过了的,彻夜未眠的困倦散去了大半,也重新梳了头,换了另一身衣服。
姚药坐在桌边看着满桌的茶点还有那敞开的大门,忽然摇头笑了笑,她不应该瞒着年华的。
不需要,而且……也根本瞒不住。
年华不厌其烦的为她倒着姜茶,倒地并不满,白花花的热气在燥热的下午先夺杯而出。他将杯子放在姚药的手边,问:“可累么?”
姚药静静凝视了年华一会儿,最终也还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道:“我本打算翻窗回来的。”
“哦?那又为什么不翻了?”
“我没力气了。”
年华先是失笑,片刻后又是认真的看着姚药良久,往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舒然的眉此时紧紧地皱在一起:“是的,马上麻沸散就要过去了,你随时都会倒下。你若是不信我,不愿我跟过去,也要同我说一声的,这样我还可以派人跟过去护着你。”
“难道你没有派人跟去么?”
“没有。”年华认真的说,“既然是你不愿意的,那我不会强求。”
姚药再不说话。
一直等到晚上都的时候杜颜枫才醒了过来,一醒过来看着已经黑的透彻的天更是满满的愧疚,连同用膳的时候都是急急忙忙的,因为知道还有要事商议。
不过好在九清毒的解药也已经服用了过半,过了这半天的时间,他的精神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晚膳虽然用的快了些,但是也吃的进鸡鸭鱼肉了,胃口也好了许多。
而就在年华坐下来准备讲述那个十分漫长的故事的时候,传来两声轻缓的、训练有素的敲门声,随后是一个侍女的声音响起:“郡主,外头有一个大夫求见,说是要过来给这里的病患复诊的。”
姚药的神色一动,看了眼年华又看了眼床上半坐着的杜颜枫站起身:“我去看看吧。”
她走下楼时,杜修年已经在楼下等着,小明背着药箱跟在他身后。杜修年按照礼数向姚药简单的行了个礼便让小明留在楼下自己带着药箱跟着姚药往上走去,期间两人没有说多的别的话,唯有一个满含深意的对视。
等到了房间外头,姚药对着年华招招手:“年华,陪七王爷用膳实在是闷得慌,趁着大夫复诊,你陪我去走动走动吧。”
年华满脸疑惑,先是盯了姚药良久未得到什么回应,又看看杜颜枫看看门口的老大夫许久都是未果,才轻轻叹气:“好吧,走走就走走吧。”
杜修年尚在门外,刚巧是床那处的盲点。
他看不见杜颜枫,杜颜枫也看不见他。
久别重逢,别说,还真的有点儿紧张。
他不顾年华带着鄙夷、疑惑的眼神从他身边打量着他走过,而是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呼气、吸气,等到里头的那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缓缓响起:“怎么了么?”
他缓缓走进房间内,脸上带着欣然且满是期盼的慈爱笑容:“小枫,我们,好久不见了。”
往日纵然是在生与死之间都风轻云淡的杜颜枫在这一刻眼中满是错愕、惊喜以及……不敢相信,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让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支撑着自己扶着床边,扶着桌子走到杜修年的身边,用双手抓着他的手臂:“父皇……父皇……真的是你么?”
此刻,他已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失重的落在杜修年的怀里。
杜修年想到他此刻还中着九清毒,心中更是酸涩不已,扶着他又让他重新坐回到了床上。
杜颜枫在不觉之中已经是眼眶湿润,他始终紧紧的抓着杜修年的两个手臂,紧紧的不肯放开。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任性的人了,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是他如此想念的了。
如果说他非要有一个东西是羡慕杜颜秋的话,那么就是……他的皇兄比他大了十多岁,他的父皇,皇兄拥有父皇陪伴的时光也多了十年。
对他而言,时间最好的,一个是父皇,一个是母后。
母后走了,任性的父皇任性的走掉了。
他想,如果是因为那样好的母后走了所以父皇才走的,那么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可他还是永不停歇,不曾放弃的找寻他,即使心中清楚,他是不会回来了。
却不想,此时此刻,此时此地,他竟然能又遇到他。
有生之年,还能有幸再到他,那么他一定要紧紧的抓着他不让他再任性的走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