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帽之下光头上头发只有半寸,正是一名和尚。老和尚见被认出了身份,轻轻咳了一声,脸上的惶恐之色瞬间敛去,神色变得极为庄严,低沉道:“和尚便是羌人,羌人便是和尚,又有什么分别。”
田名远虽说念过几年私塾,却终究是个厮杀汉,哪里听得了这个,啪的一巴掌便扇在了和尚的头上,老和尚疼得大声叫了起来。
见老和尚被打,羌人妇孺们立马便围了过来,刚才族中男丁被杀她们极为害怕,现在却忽然就有了勇气,一个个恶狠狠的看着田名远,目光如同恶狼一般。
田名远根本就不理会这些人,看着抱着脑袋的老沙门冷笑道:“你是安西龙兴寺的首座空见,某家曾去龙兴寺随喜,所以认得你。这些羌人想要从此地翻山,给他们报信的应该就是你了。你也是个汉僧,竟敢做这等事!”
老和尚捂着脑袋,颤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马将军在安西杀戮太重,老和尚这般做也不过是想减少一些马将军的罪孽。”
“这么说,还真是你了!”田名远冷笑点头,“好一个死秃驴,吃着大都护府给你的寺田出产,受着安西汉民香火供奉,居然是吃里扒外,帮助这些羌狗!有什么话,你到了安西再跟我家将军说,看他饶不饶你!”
说完田名远一挥手,两名安西健儿不由分说,拿出皮绳便把空见老沙门给绑了起来。
那些羌人妇孺们更大声的聒噪,空见却是松了一口气,用吐蕃语大声说了几句。那些羌人似乎对他极为畏服,立马便是停止了喧闹。
“死和尚,还很怕死么!”田名远冷冷一笑,带着空见和尚便走上了缓坡。
羌人们见和尚被抓走,远远地停在那里,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那羌人老者包裹了伤口,也是远远的看着一言不发。
马勇马强和田名远连番问话,空见却只咬定了是不愿马璘造太多杀孽,这才透露信息给这个羌人部落。田名远又在他脑袋上扇了几巴掌,他依旧还是这两句话。
不过他也透露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之所以羌人能够发现唐军在此地设伏,是因为在数里之外的雪溪下游发现了几个羌人的首级。
田名远听了,明白这就是羌人提前做了准备的原因。幸好是营地之外有铁丝网和壕沟阻拦,不然这次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谁扔的人头,给老子滚过来!”田名远极为恼火,大声咆哮。
“校尉,是属下。”一位队正一脸羞愧,低声道,“属下几天前当值,杀了几个羌人后一时快意,就把人头扔到了水里……”
“韩林,你他娘的真是闲得没事干了。幸好这次咱们做过防御,不然这次你要害死一帮兄弟!军中自有规矩,你自己领罚吧!”田名远看着这位队正,恼怒道。
那叫韩林的队正用力点头,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撅起屁股。马勇也不客气,抡起鞭子便狠狠地抽了二十鞭。他的力气奇大,二十鞭下去韩林的皮袍已经和血肉粘在了一起,却自始至终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扔了鞭子,马勇冷笑道:“韩林,你怨哥哥我么?”
韩林趴在地上摇了摇头:“老子只图自己痛快,把人头扔到河里,领受军法是活该!马哥你不先给我来这么一顿,等到回到安西见了段君子,段君子能要兄弟我半条命。马哥,老子谢你了!”
“知道就好!”马勇哼了一声。
韩林手下的两位伙长过来搀起了韩林,领到帐篷里面去处理伤口。马勇看着下方那几百名羌人妇孺,皱眉道:“名远,这些人怎么办?”
马强哼了一声,虚挥了一下横刀道:“咱们放他们离开,已经是够给他们面子了,既然他们不想走,索性都杀了!他娘的,刚才要是他们胜了,可不会放过咱们兄弟!名远你要放他们,根本就是以德报怨!要不是将军离开时指明让你接管,我早就带兄弟们动手了。”
田名远摇了摇头道:“这个部落能作战的男人都死光了,这些人杀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了解将军大人的为人,他若是在此,也绝不会对这些人动手。这个死和尚没说实话,他若是只是刚到这个部落报信,这些人如何会这般看重他?其中必有隐情!羌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咱们先把这个死和尚送到安西,让将军大人处理。”
决定了之后,田名远便命老成的马勇带着二十多个安西健儿离了山坡,押解着空见便沿着山道向下走去。羌人妇孺们见到和尚便热闹起来,乱七八糟的嚷嚷着不肯让路。马勇见状啪的一巴掌摔在空见的光头之上,空见惨叫连连,连忙开口命令羌人们让开道路。
马勇又狠狠地给了空见一巴掌,带着空见直接穿过人群向下走去。
对于这个家伙他委实生不起一丝好感,毕竟刚才的大战便是他引发的,羌人可是想要杀光自己家兄弟的,对于这个和羌人关系密切的家伙谁都不会客气。
羌人们拉着牦牛转过头来,默默地跟在马勇他们后边。无奈马勇一行都是安西军中真正的强者,好手中的好手,架着空见走得极快,没过多久羌人们便跟不上了。
羌人老者脸色惨白,在一个族中老者的搀扶下坐在牦牛背上,看着空见消失的方向,脸色阴沉得可怕。
两日后马勇到了山下,便有巡弋的唐军斥候迎了上来。听说有一千多羌人顺着这里上了山,斥候极为羞愧,每日里都在山道入口附近训练,居然也没有发现这样明显的痕迹。
“校尉,将军大人前几天刚来到皮山,正在皮山镇,你们可以去那里找他。”
安西新军只有五千人,是以马勇身份暂时只是校尉。斥候们口里的将军,只可能是马璘。
从斥候那里要了几匹战马,一行人带着空见很快就到了皮山镇。
……
马璘这一次来皮山不为别的,是亲自押送一批骑弩来此交给战士们。李岫如今正在安西闭门改造元戎弩,不过骑弩的生产却并没有因此停下。这种大部分构件用软钢的利器,正在取代之前安西军装备的小型手持硬弩。作为安西汉军的锋刃,安西新军自然是要优先装备。
在这个地方见到龟兹龙兴寺的著名汉僧、龙兴寺首座空见,让马璘也大感意外。
空见刚开口说了两句偈语当开场白,马璘笑着挥了挥手,几名亲兵把空见带了了下去,按在地上噼里啪啦便是一顿军棍。
对于这种喜欢装神弄鬼的神棍,马璘的原则便是揍老实了再说。不先揍老实了,他们根本就不会说人话。
一顿军棍下去,空见杀猪般的大叫,刚撑起来的世外高人风范已是荡然无存。马璘让亲兵停手,亲兵把空见拖过来扔到马璘前面。马璘看着这个枯瘦如柴的老沙门微笑道:“半月前我刚去龙兴寺随喜刚见过大师,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和大师见面了,可不就是有缘?”
空见趴在地上看了马璘一眼,伸手往屁股上一摸,伸出手来全是鲜血,痛苦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马璘笑道:“大师,在我面前不说实话是不成的。说说吧,龙兴寺为我安西大寺,都护府特别给的寺田便足够大师用度了。龟兹附近汉民数万,也时常到龙兴寺随喜。龙兴寺崖壁上刻了那么多供养人像,我父祖都是刻在上面,我亦不曾少给大师钱帛。大师不在龙兴寺安生度日,为何却要去羌人部落报信,与我安西汉民作对?”
“将军,老僧实在是看将军杀气太重,不忍看羌人无辜惨死,这才……”
空见未曾说完,马璘一声大喝:“拉出去再打!”
空见吓了一跳,连忙叫道:“莫打了,我说!我说!”
然而马璘哪里理他,几个亲兵走上前来,拉出门外又是噼里啪啦一顿军棍。再拉回来时,空见的屁股上已经没有一块儿好肉了,趴在地上连声惨叫。
“说吧!真当某家是白痴么?”马璘眯眼看着空见,微笑道,“你若是第一次去这羌人部落,为何那些羌人对你极为信服?能做到这一步,没有十年功夫是不行的。你从长安来到龙兴寺不过十余年,却和这羌人部落这般密切,若说你没有目的,某家绝对不会相信。再不说实话,直接命人拉出去打死,某家说到做到!”
空见见马璘目露寒芒,知道马璘是认真的。这里是安西,可不是长安,不管他在长安曾如何有名,落到这个杀才手里什么名声都没有用。
“好吧,老僧自己说。”空见趴在地上,忍着痛疼道,“将军猜的不错,老僧的确是和这伙羌人熟识。我跟他们认识,已经是十多年了。”
“说下去,别想瞒我。”马璘冷冷道。
空见倒抽一口凉气,低声道:“老僧初入这个部落,不过是为了宣扬佛法。族长允许我讲佛,我就经常在部落里居住。”
“然后呢?”马璘逼问道。
空见叹息一声道:“然后……然后我在这个部落里就有了一个孩子。孩子的母亲,是族长的女儿。”
马璘咧了咧嘴,看着苍老干瘪的空见道:“你老高寿?”
“七十二了,练过一些粗陋拳脚,身体还好。”空见摇了摇头,继续道,“族长把女儿献给我作为礼物,我就接受了,之后就有了那个孩子。这个时候,我和这个部落的缘分就分不开了。”
马璘点头:“然后呢?”
羌人和吐蕃人乃是同族,都有以妻女待客的习惯。想到干瘪的空见和红脸庞的羌人女子在一起的样子,马璘便觉得极为古怪。
“之后……之后我便知道了族长的身份,知道了之后,我便有了野心。”空见费力的仰起头来,喃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