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前】
“哗啦啦——”特雷蒂亚朝107层的玻璃撞去,伴随剧烈的破碎声,他们在走廊上落地。
苏明安的AI腕表上掠过各色复杂的数据流,神之城的警报系统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等……特雷蒂亚,我有事问你。”苏明安说。
特雷蒂亚微微低头,眼神很亮:“嗯?”
苏明安:“你之前为什么要公布我是仿生体?”
特雷蒂亚:“只有做出这样背叛您的行动,我才能获得【他维】的信任,成功进入神之城。此时我才能成功救到您。”
“【他维】到底是什么概念?”
特雷蒂亚耐心解释道:“【他维】是来自其他文明的入侵者。由于世纪灾变时期您留下的后手,他们无法直接入侵我们世界,只能通过低语来蛊惑霖光这样的代行者,引发人类内斗。我猜测,如果人类内耗到了一定程度,他们就有可能真正插手这个世界。”
她的语声沉静,说出来的内容,和当初黎明系统告知苏明安的一模一样。看来这是真实信息。
她耐心地回答他的一切疑问,身上之前被玻璃刮擦出的伤口还在流血。而她却像感知不到痛。
她知道她原先的老师,亚撒·阿克托已经死了。在世纪灾变第一年,阿克托决定开启黎明系统后,她亲眼看见他输入“LIGHT”的黎明密码,看见他的身体变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后来者,皆为阿克托的仿生体。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知道她再也见不到他。
但在她在灾变32年初见苏明安的那一瞬间,她懵了。他和阿克托太像,太像了。他同样沉稳而坚定,睿智而果敢,善于用言语激励他人,将为数不多的好牌每一张都打得恰到好处,将摇摇欲坠的人类文明带领至如今的局面。
“……在我看到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其实老师根本不会死。”特雷蒂亚脸上露出微笑:“他在逝去前的那种执念,刻入到了这个世界中,如同他不灭的灵魂。无论您是其他异世界的来者,还是程序构成的仿生科技。就算死亡次数再多,累加的白骨再多,只要有您这样的人在,文明之火就不会熄灭。”
死亡次数……
苏明安面色不变。
“砰!”特雷蒂亚单手伸出,她的源光钻入地面休眠机械的躯体,它们听从她的指令,为她扫开一条冲向康复室的道路。
它们以同样的姿态迎接着二人,地上的鲜血都仿若一条红地毯,而他们踩着这条犹如命运象征的地毯前行。
左端的落地玻璃能望见雪景,浓厚的乌云之下,107层的高度已能望见远处高摇而起的火光,如果有观测类技能,说不定能看见空中作战的苏凛等人,地面是浴血拼杀的百万军团。
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无比之近。
原来从神之城远望战场,是这样一种感觉。犹如神明在俯瞰世间。
在这条长廊上前行,苏明安突然体会到了某种类似“命运”的东西,明明凯乌斯塔开局只过了七天,他却感觉真的经历过了这一段轰轰烈烈的黎明之战。如今命运的钟声敲响到了最后时刻,所有舞台上的扮演者都在不可遏制地朝着最终的结局走去。
这场战争,会有赢家吗?还是所有人一同走向灭亡?
这段故事,是否会存在幸存者?
特雷蒂亚、熔原、夕、森、夏晟、程洛河、曜文、诺亚、小碧……在这短短七天,他遇见了无数活在过去与历史中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根本不像npc,而像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生灵。
特雷蒂亚米色的发丝垂落,扫在他的耳侧。
她湛蓝的眼睛如同凝结的琥珀,专注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我会辅助您实现您的一切愿望,无论是推翻神明阵营,杀死霖光,还是让人类之火生生不息。只要您想的,我都可以去做。”
这是一句宣誓。
她的眼神坚定而狂热,特雷蒂亚比茜伯尔更疯狂,如果说茜伯尔是潜伏在海底的巨型冰山,特雷蒂亚便是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极高的热度和滚烫的熔岩连她自己都可能被覆盖。
但特雷蒂亚没有茜伯尔的轮回机会,她只有一条生命,是什么让她不顾一切地要帮助他?
神之城危机四伏,她渗透神之城的建筑系统,要承担多大的风险?一旦她死在这里,她会背负“叛徒”的名号永远无法翻身。
“我不理解你帮助我的缘由,我并不是你熟悉的那个老师。”苏明安说。
“没关系的,对我而言,都一样。”
苏明安皱眉,他强调道:“但我是路维斯,我与阿克托不是同一个人。”
“我爱着的是您的灵魂,我爱着为文明而永无止息的精神象征,您拥有这样的灵魂,而我爱着这样的灵魂,这与您是谁无关。只要您始终拥有这样的灵魂,我都会爱您。”
她的话让苏明安愣住了。
这种独特又怪异的“爱”,他前所未闻。
穿透了外表、金钱与身世背景,仅仅爱一个人最本质的特征。这种爱可以很广博,广博到爱上任何拥有同质灵魂的人,也可以自私无比,为了仅仅爱着的那一条灵魂做出任何事。
这种他从未听闻过的“爱”的定义,让他想到神。
神爱世人。
如此透彻地爱着一种灵魂的特雷蒂亚……这种广博而又可以极度自私的爱,让他想到了神的“爱”。
这一刻她突然很像神。
一时间,她靓丽的五官、艳丽的唇红,还有那极亮的眼神,在他眼里都化为同质。他仿佛看到一条同样单纯而怪异的灵魂,这种爱狂热而让人无法理解。
她身上仿佛有块磁铁,让一般人很难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这种有趣的哲学思路让她与一众普通人截然不同。
“到了。”特雷蒂亚忽然止步,她侧过身,玻璃门里端是一间白色的房间,高高架起的仿若冲床的机器下端,一张安静的舱位躺在地面上。
霖光在康复舱里睡着了,神情祥和,脸上丝毫没有平日里的阴霾和扭曲,闭着眼时简直像极了吕树,身上有一股温润的静气。
……但他现在仅仅是霖光。
这是一个恶魔,一个血祭百万生命,让世界生灵涂炭的恶魔。虽然这个恶魔现在看起来安静而无害,但恶魔清醒时只会露出獠牙。
苏明安扶着墙站立,已经勉强能操控双腿,麻醉剂的效果在一点一点褪去。
“他为什么每年都要进入康复舱?”苏明安问。
“也许是为了修复他的记忆。”特雷蒂亚开始布置炸弹,她设置的是脉冲电流炸弹,可以一瞬间席卷室内:“霖光苏醒,打开舱门的那一刻是最脆弱的,那时的他既没有康复舱的保护,也没有链接红色软管。”
苏明安侧头,望见走廊上落地窗外的大雪。雪景仿佛电影幕布般展现在他的眼前,几乎触手可及,一朵朵洁白的昙花映照着远处的冲天火光。
原来神之城也保持不了四季如春。
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春天。
……
时间一点点过去。
在霖光睁开眼,起身的那一瞬间。
“轰——!!”
爆鸣炸响。
火光如同海啸瞬间席卷室内。距离只有两米的长廊落地玻璃受热膨胀,像薄纸一般弯折,一瞬间,漫天大雪从破口汹涌而入,瞬时白了苏明安的头发。
让人皮肤发疼的冷风刺入苏明安的躯体,他感到自己冷到快要昏厥。这具躯体经过苏凛手术,苏凛曾嘱咐过他“每天都要灌注一次能量”。
但如今形势危急,苏凛在前线指挥抽不出身,他又身在神之城,二人根本无法会面。
“呼呼呼——!”
一面火光冲天,另一面冰雪喷薄,刹那间照耀得107层亮如白昼,地面投下灼灼的烈影。苏明安后撤一步,清楚地听到这具麻醉已久的身体传出哀鸣。
子弹旧伤、麻醉药剂的遗留效果、精神稳定胶囊的副作用、躯体能量不足……一系列负面效果在这一瞬间涌出,寒冷激化了苏明安的感官。
他瞬间往室内再补了一发4000法力值的空间震动,“轰——!”随着一声几乎震碎耳膜的巨响,连加固过的金属墙壁都开始垮塌,视野所见的一切都在颤抖蒸腾——
“老师!”特雷蒂亚要来扶他。
“杀霖光!”苏明安立刻高喊。
特雷蒂亚没有犹豫,罩着源光转身朝室内冲去,她的米色长发被火浪冲击得高高扬起,眼眶被熏得通红。
这一层已经开始摇晃,隐隐有垮塌迹象,4000法力值的空间震动比高精尖炸药还要猛烈,已经看不清扭动在一起的金属块原先是什么构造。特雷蒂亚直直朝着康复舱的方向冲去,瞳孔几乎染成了血红色——
她看见了火光中的霖光。
他的身躯滚烫,仿佛在光线下瓦解,半边身子都被烧焦,露出焦黑的大片开裂皮肉。他似乎在开口说些什么,但那声音太过支离破碎,她听不清。
“吱呀呀——!!!”
天花板开裂,数台被唤醒的机械人牢牢挡在她的面前,她一枪开去,源光炸裂,高达3000的战斗力让她犹如虎入羊群。
“轰——轰——轰!”
火光爆鸣,焦黑烈火升腾而起,空气都在痛苦地颤动,她的双手化为金属臂,一拳打去,机械人的接口被生生打裂,身首分离。长发飞舞,她一记膝击,膝盖顶在飞扑而下的机械人胸口。
“嘭!”
漫天金属片飞舞而下,刮擦过她的脸颊,血口一闪而逝,她手掌开合,锐利的金属刺直指霖光——
这一刻,她终于听见了霖光的声音。
“特雷蒂亚,人类早就输了。你我都是世界中挣扎的蚂蚁。”
霖光的神情绝望,记忆的复苏让他想起大量事情,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输个屁!该死的是你!”特雷蒂亚忍不住喝骂道,她毫不犹豫地刺向他的脖颈。
而霖光只是望着她:
“特雷蒂亚。D-R-E-A-D。”
下一刻。
特雷蒂亚的手指,在霖光的脖颈前停住。
她的神情由愤怒转向疑惑,而后是不可置信,质疑,悲伤……最后她的脸上只剩下了绝望。
霖光的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这一刻,大量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涌现。
……
苏明安在门口等了一会,迟迟没有等到特雷蒂亚返回。
他扶着墙,缓缓坐下,身体快要被冻僵。
风雪迎上他的脸,远方火光冲天,现在是午夜十一点,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每一秒都有无数生命逝去。
“哒,哒——”走廊右端传来脚步声。
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缓步而来。她的容颜青春靓丽,脖子上挂着一枚贝壳项链。
——苏明安认识她。
她死于十六年前,末日城刚刚建立的时候。她叫绯丝,死于一瓶有毒的牛奶。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好。”红发女人缓缓低头,像是没看见如今的火光弥漫的场合,言语间透着制式化的呆板,像一个运转着的程序:
“天气太冷了,请您喝点热牛奶吧。”
她伸手,将手里的牛奶瓶递给他。
“你是谁?”苏明安问。
“我是绯丝,一位母亲。”绯丝说。
“你不是死了吗?”
“我没有死,我是绯丝,一位母亲。”
绯丝再度将牛奶递给他:“喝点热牛奶吧,您这个年纪,喝点牛奶有利于长高。”
可苏明安没有接。
他望着制式化笑着的绯丝,突然隐约意识到了世界的真相,尽管还差那一层纸无法戳破。
这一刻,强烈的荒谬和破裂感在他的心中升腾。
他听到霖光的声音。
“路维斯。”霖光说:
“你平常会玩游戏,所以,当你操控角色去战斗的时候,让他们一遍一遍挨打受创,可想过如果他们有意识,却不能操控自己,始终由我们控制着,该有多悲哀?”
“我不理解你的话。”苏明安说。
霖光只是惨笑。
他的眼里没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