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曾是两乡
水第四遍漫过了茶后,那茶水方慢慢变了色。
“出色了。”身挽合欢带的侍女笑道,“出色了,世子可以吃了。”
李昭端起玻璃茶杯,望着里头深栗色的茶水,略略不满道,“行军打仗哪里那么多讲究,我不过是来守城。”
“世子守城不错。但城主也是为了进献心意。”侍女舌灿莲花,盈盈笑道,“枫露茶是襄城特产,因着近年战火,茶量大减,城主也是宝贝的和甚么似的,若不是世子来,城主可不愿拿出来呢!”
李昭抬眼看看这侍女,口齿伶俐,斟茶动作利落干净,看装扮却又不像普通侍女:鬓边的荼蘼花,是昨日饯别花神时簪戴的。
侍女自觉失言,从身后的侍女手上拿了几盘点心上来,又转过身去斟起酒来。
另一边的路上,李啸正匆匆赶路;他要去的,正是李昭所在的襄城。
襄城位于秦国之东,宛丘郡南,是漓江的源头,亦是漓江第一湾,是守漓江的必争之地。也正是这个原因,迫切需要战绩的李啸在听了宋青的话后忙不迭地踏马带兵而来。
襄城城主是第一批响应献恭上喻的人,在梁王入京并且奉献恭旨暂摄京政后几乎所有的事宜都会向梁王请示,所以李啸的军刚跑到襄城城下的时候,城主便飞鸽传书从百越求来了李昭。
世人都道梁王年少纨绔好战,中年刚强不顺,却生了一个天地第一的好世子。李昭的容貌不消说,玉树临风的游侠少年,当年兴帝国丧进京,只在天京街上一站,亭台楼阙的女子都倚窗而望,一路来掉落的帕子铺了满街;又道是文韬武略,博闻多能,常与兴帝切磋棋艺,更难能可贵也最为当年兴帝赏识的是品格高洁,心性通达事理,见势不趋,见威不惕。
李啸的马是厌次高山上产的千里马,跑起来如疾风一般,过了摆渡后不会儿便带着宋青到了襄城的城楼前,城外远郊里,是自己的亲信,藏在了深山里。
郊外升起了漫天的炊烟,那是梁军迟来的午膳。
因着襄城自古以来的重要地位,加之先前天京陷落一事,襄城城主早就开始借全郡之力加固襄城城墙了。
李啸进了正门的瓮城,机警地观摩着斑驳的矮墙和塔楼,出了第三道闸门,是豁然开朗的集市,这才是真正进了襄城。
花萼楼是襄城的最高处,李昭就在那里等他。
集市没有甚么人,李啸很快在护卫的带领下上了楼。
“堂弟!”李昭见李啸来了,立刻起身道,“堂弟来了!快请坐,我还怕你不来呢!”
“堂哥设宴邀请,我怎敢不来?”李啸收起一身肃杀,回平礼道,“让堂哥等了许久吧?”
“堂弟能来,等多久都是愿意的!”李昭将枫露茶放在李啸的面前,道,“这茶已经沏了四回,方出了色,堂弟来的正好!”又补充道,“是襄城城主好容易得来的!”
喝了茶,李昭又热情地给李啸斟酒夹菜。
如果说李啸进城有目的,那么李昭也不是没甚么心思的人。襄城的重要是谁都知道的,齐王为了秦国的鱼米之乡陷在了鹿家军手里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而李啸英勇,占领了百水城,如今举兵南下打襄城,若是占据了襄城,加上百水城和原来的齐国,即便秦国折戟,齐军都是献恭的一块心病,所以李昭是来阻止李啸的。
李昭能文能武,但他和献恭不同,是不爱战的人。这几年来,他往返于天京和百越,已经看见了太多的杀戮,他有他的忠孝,也有仁义。他不想再生灵涂炭了,至少,九州不能再乱了。
所以李昭设下这宴,指在说动李啸,放弃攻城,联手南下对抗百越,这样他也愿意助力齐王求得献恭的既往不咎。他和李啸是兄弟,齐王和梁王也是兄弟,花萼相辉,兄弟相亲,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堂弟还是那样喜欢骑射?”李昭指了指李啸的战袍,笑道,“还记得当年九重城的比试吗?”
“可是当年灵帝登基的那场比试?”
“是。原本不该比试的…毕竟兴帝国丧。”
“我记得,庸王世子…在那天遭了意外,不久,庸国也被灭了。”李啸道,那天他正忙着同李琦和李璂比试,庸世子落水他也是事后才听人说的。
“是庸王不忠,”李昭沉吟一番,方道,“相信齐王叔和堂弟,不是那样的人。”
不忠是一回事,灵帝怠政是另一回事。
李啸放下玉箸不言语。
“还记得皇爷爷常说的一句话吗?”李昭问道。
“甚么?”
“九州同兴。”
生死茫茫,当年说这句话的人已化作冢中枯骨,可余音却绕梁,映在了年幼的李昭耳中。
“李昭堂哥今日找我来,不是仅为了吃茶喝酒的吧?”李啸心中暗笑,道。
“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若是你能听进去我的话,我会更高兴。”李昭笑道。
“愿闻其详。”李啸挺直了身子,倚着窗子远眺襄城,道。
“九州不该乱。”李昭道,“李载垣叛国那是李载垣的事,齐国不该插一手,更不该…进攻秦国…齐王叔的事我不好作论,但是李啸,襄城是皇上的地,百水城也是…我们一起守着这些地方,助力皇上北上封疆,击退南疆百越,这样不好吗?”
“九州同兴。是兴帝希望的,也是九州真正需要的,九州百姓,已经不需要战火了。”
“人人都说李昭堂哥忠纯,得世人所爱,如今一看确实如此。梁王叔就堂哥一个儿子,你生来就有一切,吉兆之像,嫡母,世子之位,皇爷爷的肯定…不需争抢。我不一样,我是庶出,从小就得和我那个病秧子哥哥争,争宠爱,争名分,最后争世子之位…我父王,兴帝长子,也仅仅因为母亲的低微要去讨好自己的弟弟!李昭堂哥怎么可能能理解这些?”
“李啸,我确是独子…”李昭痛心又不解,道,“没有亲兄弟,但是所有的堂哥堂弟都是我兄弟,你是,你哥哥是,灵帝是,皇上也是。我们难道不能一起完成皇爷爷的夙愿吗?”
“能。”李啸笑道,“让梁王让出天京。”
“天京不是我父王的。它是皇上的,九重城的龙椅,我父王从未坐过。”李昭道。
“没坐过?”李啸怒道,“梁王当年也是火急火燎地进京的!要不是我父王兵力不够,怎么会丢了天京给梁王?!”
“李载垣大逆,百越屠京,灵帝自尽…我父王怎可能等着新主的圣旨再来救人?!”李昭藏起了太后懿旨的事情,胡乱诌了一个理由,又思索一番,方道。“你今日肯进城,也是有任务的吧?”
李啸推开酒盏,拿起茶来吃,却不言语。
“襄城的城墙高么?襄城的瓮城大么?襄城的地图,你有么?”李昭目光如隼,问道。
“父王擅攻秦国。”李啸道,“我们父子是大逆,罪没有比李载垣好到哪里去,棋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李昭堂哥,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李青凌不清白,父王他,也没有全然做错。”
“李青凌罪状如何该由皇上定夺,齐王叔不该越俎代庖!”
“堂弟告辞。”李啸起身作揖道,而后立刻下楼骑马出了襄城。
李昭默默地坐在位子上,长叹一声:看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他怀念,灵帝初登基的时候,大家都在。
那年景山的红枫,美如画。
为甚么,为甚么一定要这样呢?
——
秦国多川水。
众水交错,又与明渠暗道相接,在秦国形成了一张水网。
但不意味着秦国没有官道。
挂了旗子的茶水铺在这条官道开了许多年了。
最早是一队老夫妻,后来变成了他们的儿子;现在,儿子老了,携老伴也成了老夫妻。
这条官道再往前是山川群,这便要渡舟而行了,都说山里的水是姓鹿的,前面就是鹿家的渡口了。
茶水铺来了一队军官,似是押送着甚么东西,但旌旗被卷了起来。
茶水铺的连灶煮了七锅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老妇不看旌旗却认识领队,立刻笑盈盈地奉茶,又见茶水被煮到没了味道,立刻抓了把新茶叶子重新煮。待水变色,茶香四溢,方奉上热气腾腾的茶水。
“官爷这是回来了。”老妇精神道。
“不相干的事情少打听。”那领队面无表情,道。
“哎哟,我们这种人能知道甚么!”老妇拿出一碟花生米,悄声问道,“大小姐还没找到啊?”
见领队不语,老妇讪讪道,“我都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还能做坏事么?”
“咱们都是吃鹿家饭的,我也关心下大小姐么,不是?”老妇向着朝自己摇头示意莫做声的丈夫耍了个白眼,道,“我能同谁说去!”
老妇嘴上不饶人,手上却不停下,又拿了碟茴香豆出来,神情夸张,道,“您呐!慢吃!我这包袱还请您带上去给我女儿!”
领队微微一笑,道,“再来盘五香豆干。”
“这就来!”老妇埋怨道,“包袱您也细查查,可别冤枉了我们!”
老妇说罢便去给拉车的骡子放了草料,又取来了包袱。包袱里头是自己做的腊肉香干,东西不多,但只要她做了,都会托人送到自己女儿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