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猎人觉得自己应该欠所罗门圣殿会的骑士一个道歉,因为她之前或许不该讽刺地嘲弄对方是一个卑鄙的懦夫,藏在暗中操纵人偶的怯懦胆小鬼。
白色巨龙的铁面被揭下了,尽管小女孩的动作很温柔,可这一幕依旧是残忍痛苦的,藤蔓般的血肉缠连在那青铜的巨面内侧,随着铁面的扯下一根根地断裂,如果巨龙还活着,那么他一定会发出凄厉的咆孝,女孩还以的则是残暴的冷酷。
在铁面之下龙骸的头颅居然是中空的,没有面骨,就像一个被掏空的碗。
女孩轻微侧身,天空之上被降落时击穿的暴风雪投下了白色的天光,照亮了里面扭曲又恐怖的景象。
那是一个铁灰色的人,深埋在了一滩血红的泥泞中,一个窝在龙骸头颅内的红茧吞噬了半个身子,从血肉做的茧里露出的上半截的裸体干瘦的就像沙漠里风干的死人,没有体毛,甚至没有肉眼能观察到的毛孔。
那铁灰色的皮肤下全是嶙峋的骨骼,尖突地将那些皮肤撑起,彷佛要将整个外皮撕裂。右胸膛处又有一个约莫拳头大小孔,菌丝般细而繁密的血管从外部接入,进行着不明体液的体外循环。
就连他张开的双臂,也成为了那些菌丝的一部分。接连到了那龙骸头颅内的血肉组织中,整个人就像《圣经》中被钉死的耶稣,但不同于故事里的天主,当他进入这血肉的泥潭时就永远没有复活的那一天了。
融合。
当女猎人走到近前看到那里面的场景时,她的脑海里就跃出了这个词。
她曾经是在君上的身边学到过那些有关龙族的禁忌知识的,眼下的这一幕正是其中之一,无论是在什么时代都被视为恶毒、残忍的力量。
但在那些知识中,通常出现的例子都是上位的祖龙以融合的姿态掌控下辈的龙孙(如当前世界线未发生的诺顿对参孙力量的继承),可眼下以人类之躯入驻龙类的大脑完成融合是难以想象的。
“所以说,我喜欢人类。”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那铁灰色人的脸颊,
“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上人类的后裔对龙族的理解都是那么浅薄的,但事实证明,只要有着对力量和权力的强烈渴望,无论是什么种族都可以迸发出耀眼的光来。”
铁灰的人没有动,在铁面被揭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唯独剩下的只有恐惧。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问,声音里不免的充满了颤栗,以及不可遏制的敬畏。
那是对纯粹的权与力的尊敬,当那血红的光环和数十米的黑翼冲破暴风雪、比钢铁还要坚硬千百倍的身躯撕开音障撞散元素流、庞大的精神领域与龙骸达成了超越他想象的‘共鸣’时,他就终于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东西了。
那是不可阻挡,不可敌对,就像山,就像海,就像黑暗的宇宙一样磅礴的东西。
虽然依旧不明对方的本体,但无疑,这种东西的存在是不允许他去憎恨的,也不允许他仇视,在那面前就算流露出哪怕一点的敌意,所迎来毁灭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有很多名字,但都已经埋藏在历史里了,被遗忘的都是失去意义的东西。”她说,“但无疑如今的我,和你们人类都是一样的,是走在漫无尽头的进化之路上的卑微学徒。”
“像你这样的东西...还不是进化的终点吗?”铁灰色的人声音音哑而恐怖,但他面前的女孩却没有半点嫌恶,熔火的眼里只有温和,即使她就要杀死他了。
“当然不是,没有人生来就站在进化的终点,我们只是生来就站在了更远的地方。”她伸手托起那铁灰色人的下颚,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撕裂了许多与他连接的外部血管,大量的浓红色的液体顺着断裂处流出。
“我们就和你们一样,在生命的路途中不断地追求更高层次的生命的进化。在这一点上,我格外地看好人类,有限的生命的诅咒就像是压迫了你们本该与龙类同等水平的潜力和才华,让你们在那极端的芳华之中被迫地压榨出无限的灵感。”
“在进化的路上也许你们终其一生都走不到终点,但在路途上展现出的耀眼光芒却能成为照亮我们前路的灯塔。”她说,“如果那时候的那场战争,赢的不是被族裔称为审判者的他,而是我的话,或许我的同胞和族裔们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吧?”
铁灰色的人那双金色的童孔发生了震动,像是为女孩的这一席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他不敢去断定那话里的真假有多少分,但只要有一分是真的,那么他输的并不遗憾。
四代种?次代种?在她的面前,血统永远都代表不了胜局,因为她本就是那龙族的历史上最看轻血统的一位皇帝。
“当然是真的,我从不说谎。”
“你回来...是要向这个世界复仇吗?”铁灰色的人低声问,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连接着他身躯的那些血管在快速地枯败萎缩者,因为在那些血管的源头——龙骸的心脏处,一根漆黑的腐朽的螺旋短剑正插在里面,钉死在了整个炼金矩阵的核心。
“复仇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我从未离去,又何谈归来?”她叹息,“在离去之前,你不必担忧和恐惧...所罗门圣殿会做得很好,就如同我吩咐的那样...做得很好!”
“你...”铁灰色的人眼中再度出现了恐惧,那是理念崩坏的恐惧,他骤然读懂了那话中潜藏的可怕含义。
“不!你不可是她!你怎么敢自认是她!你...”
那人忽然被激怒了,面目扭曲,铁灰的皮肤绷紧至撕裂,干枯的身躯不断地扭动意图将手从那血肉中拔出,进而抓住这个亵渎的浑蛋。
她只是那么温和地看着在血肉的茧中扭动的骑士,受难的骑士,他甚至做不到杀死自己,这是代价,获取权与力的代价。
“公元1097年,一支含及朝圣者和教派信徒的三万大军由君士坦丁堡横越到小亚细亚。十字军返回家园后,一部分战团得到了荣华富贵,建立了与欧洲相彷的封建王国,而一部分精锐则是放弃了一切,去向不明。”她轻轻抚着那人的头颅说,
“可那群人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不是吗?他们放弃了黄金和荣誉,但却得到了更多的东西,视以为生命的东西...信仰!狂热的信仰!”
“在途径小亚细亚时,他们得到了一幅画,一副名为《所罗门神殿》的来自公元前957年前的画作,一副神奇的油画。”她缓笑说,“被称为能与‘神明’沟通的油画。”
“注视着那副油画的人都当听见神的声音,灵性升到上面的世界看见神的轮廓,得到神赐予的知识和指示。于是他们放弃了旧十字军的信仰,自命为新十字军,是神的代行者,为完成神的指示的人间骑士。”
“是啊,我的孩子。”她抚摸那头颅的力量越来越重,轻声说,“那就是所罗门圣殿会的起源,一副能得到庞大灵视的油画,现在告诉我,那副画现在还挂在圣若望拉特朗大殿的密室中吗?”
铁灰色的人说不出话了,眼中渐渐有着崩溃的信仰碎片流下。
女孩停下了手上的力气,没有将这位虔诚骑士的头颅按进胸腔中,因为即使是这样也是杀不死他的,只会给他带来屈辱的痛苦。
“直到现在,你们都做得很好,能找到驾驭纯血龙类的技术,即使是尸骸也是值得令人称赞的了,毕竟那可都是大图书馆内的知识,光是解读就足以消耗数以代计的学者。”她收回了自己的手,转身了,巨大的黑翼在她的背后斑驳脱落,血红色光环也散在了雪雾里。
“你理应得到奖赐,那么我便允许你活下去吧。”
她向前走了几步,但在背后却忽然响起了嘶吼声。
“不...不!你...你跟我没什么区别!你甚至寄生在一个你们最为轻贱的人类的身体里!你怎么可能是她!”铁灰色的人竭力地想要阻止自己信仰的崩塌,他声嘶力竭地咆孝,拒绝那呼之欲出的真相。
他竭尽所能地扭动那瘦骨嶙峋的身体,要从血肉的茧里爬出来,但他从血色泥泞中拔出来的只有一条森白带血的尾椎骨,长久的融合已经让他失去了下本身,但就算如此也阻止不了他的发狂。
他勐地拔出了其中一只手臂,那白骨森森的手臂,在他伸手即将触碰到那女孩的肩时,一道白色的圣十字在他的额头出现了。
燃烧着力量的箭失破风而来钉穿了他的头颅,把他钉回了那血肉的空洞中,带着他的愤怒和狂怒一齐埋进了那禁忌力量的泥潭里。
“你又在做多余的事情了。”她走来,看着放弓的女猎人无奈地说。
“您允许他活下去,所以我并没有杀死他。”
龙骸与那溃烂的身躯早已经深陷自毁的囫囵了,这又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女猎人没有说出这句话,她不理解君上和那铁灰色的人有怎样的渊源和关系,她只知道自己不会让那污秽的东西碰到君上的身体。
小女孩并不在意背后的那些事物。
天空中的风暴愈来愈烈了,暴风雪的旋涡云层时不时掠过黑色的裂缝令人震怖,整个尼伯龙根都处在了极限的状态。
之前只是瞬息的战斗惹起的元素乱流已经彻底将这处地方的‘承重’给破坏了,坍塌只是时间的问题,在这之前,她理应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操心。
...比如远处从针叶林中蹒跚走出的那个男孩。
女猎人注意到了女孩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了,于是随着视线向后看,看见了那个本该被自己藏起来的孩子踏进了这片混乱的雪地。
那个男孩与女孩一样都有着熔铁般的黄金童。
“会有麻烦吗?”女猎人看着那个小男孩轻声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向那男孩的眼中充满了令人不安的宠爱和恣意。
而那男孩的眼中看到了最原始的,令人感到灵魂颤抖的暴戾。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女猎人根本无从知晓他们之间的故事。
因为那些故事是发生在那名叫黑天鹅港的港口中的秘密,而那个秘密也随着那场盛大的爆炸埋葬在了万年冰层中。那之前的、之后,发生过的,还尚未发生过的事,也是以后才会去讲述的故事了。
广袤无垠的针叶林的天空在此刻终于碎裂了,在天上的沟壑里出现了另一个片西伯利亚的雪原,千万数亿吨的雪崩从天上落下,填满、摧毁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