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特别是关外的雪,与南方的雪很不一样。
如果说南方的雪,是片状的,是雪花的话,那么北方的雪,则是颗粒状的,或者说粉末状的,是犹如冰晶一样的东西。
南方的雪,湿度要更大,婆婆娑娑、洋洋洒洒地落在地上,很快就融化了。
而北方的雪则不然,被风卷着,弥漫开来如烟如雾,落地也并不融化,而是继续随风到处飞舞席卷一切。
特别是风势一大,风卷着雪,在天地间,在旷野上,遮天蔽日,呼啸来去的场面,就是所谓的东北大烟炮儿了。
十月十九日傍晚开始下的雪,就是这样的雪,大风雪从傍晚开始下起,一直下到了第二天天亮才停歇。
第二天清晨,镇江堡城外的山林旷野,已成冰天雪地的世界,而曾经江阔水深的鸭江水面,也被掩盖在了厚厚的积雪下面。
杨振昨夜处理了清虏箭书入城的事情后,虽然打发了张臣去善后,自己回到了行营下榻的住所又躺下睡觉,可是辗转反侧到天亮也没能再入睡。
所以天一亮,杨振见雪停了就立刻起身,带了几个从人,来了东门瓮城,观察东门外的鸭江江面。
“果然是上冻了。如果俞亮泰昨日不走,到了今天,可就不好走了!”
看见江面已经被大雪所覆盖,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杨振叹着气,说着话,庆幸着昨天夜里俞亮泰已带所有船只撤离。
“是啊,都督,这天,冷的太邪乎了!卑职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冷的天了!”
杨振抵达镇江门瓮城上的时候,俞海潮正带人在城头值守,见了杨振前来,一边派人去向东城防御总指挥仇震海报告,一边陪着说话。
此时的俞海潮,身上穿着一件杂色羊毛皮连缀成的翻领对襟战袄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还算厚实的带有护耳的旧毡帽,抄着手站在城头雪地上,嘶嘶哈哈地跺着脚抱怨着天冷。
为了过冬准备的对襟战袄军大衣,在九月初杨振率军北上的时候,只是发给了通行的征东先遣军的几个团营,其他各部人马尚未全面发放。
不过等到袁进返航,为镇江堡各路人马运送来了补给物资之后,金海镇被装厂赶工制作的大批新式翻领对襟战袄军大衣,也一并随船送了过来。
于是镇江堡城内,之前没有发放金海镇统一制式过冬大衣、靴帽、毡毯的其他各部留守人马,也都一并获得了同样制式规格的被装。
俞海潮所在的金海东路水师营,作为没有撤离的协防人马,自然也得到了同样的过冬被装供应。
杨振是很欣赏俞海潮的,而俞海潮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杨振面前的时候,反倒比起他在其叔父俞亮泰面前,显得更加放松和随意。
此刻,杨振扭头看了看他,见他一副略带夸张的样子,也不以为意,只是呵呵一笑,随后对他说道:
“是啊,这天是冷,但是天冷,也有天冷的好处啊!如果我们在城里,都觉得这天冷的邪乎,那么在城外野地里扎营的清虏鞑子兵呢?他们只会更冷。
“你小子,怕是这几年是在金州湾的岛上待习惯了,这个季节到了这个地方,一时没有适应,没关系,呵呵,过上几日你自然就习惯了!”
对于杨振所说的半开玩笑半带敲打的话,俞海潮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而且他一想到杨振说的城外清虏兵马的情况,心中登时也敞亮了。
自己们在城内,有城墙挡风,有房屋住宿,有热炕取暖,又有热食可吃,热汤可喝,还有啥可抱怨的呢?
虽说现在江面封冻,意味着自己们被清虏大军彻底围困了,但是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外面的天气越冷,反倒是对自己们越有利了。
辽东严寒之无情,对自己,对清虏都是一样的,而自己们驻守城中已经占了地利,若要比一比谁能在严寒之中熬得更久,那一定是城内的自己人!
就在两个人对话间,仇震海闻讯而来,随后一边命令俞海潮收拢麾下士卒下城轮休,一边命令随行赶来的安应昌安排人马轮换上城接手城头防务。
俞海潮很快就高高兴兴地招呼了自己的麾下下城轮休去了,因此转眼间城头上就剩下了杨振、仇震海、安应昌以及他们的随行人员。
“都督,江面已经上冻了,看这个情形,也许明后天,恐怕就冻实了。到时候,江面成了坦途,清虏兵马将来去自如。若其分兵盘踞威化岛,那么咱们镇江堡,就被彻底围住了。”
仇震海一来到杨振的跟前,就把自军即将面临的情况说给了杨振。
“如果清虏大军将其重炮分出一批,布置到威化岛西侧,那么卑职防御的东城,就将立刻处于清虏重炮的威胁之下。”
威化岛是鸭江主航道靠近江东一侧的一个面积颇大的岛屿,距离鸭江西岸也不甚远。
至于鸭江西岸上的镇江堡城东墙,与威化岛西侧离岸最近处,约有三四里的距离。
往常的时候,这个岛屿面积虽大,但是岛上真正高处水面的干燥陆地仅占三分之一,而且位居北端,距离镇江堡城相对较远,剩下其他地方,多是滩涂沼泽水塘荒草滩,很难加以利用。
但是到了严寒的冬季,一旦鸭江水面结成了坚冰,那么威化岛四周尤其是南段西侧的滩涂沼泽荒草滩就可以利用了。
如果清虏趁此机会把他们的重炮阵地设在了那里,那么,很可能就会威胁到镇江堡城的东墙了。
“都督,威化岛既然这样重要,那不如,咱们现在就分出一支兵马出城,抢先一步,占领威化岛。”
杨振还在快速地思考着对策,就听见站在一边的安应昌突然说了话,而且说的话,是建议抢先分兵占领威化岛。
“不可!”
杨振正要开口拒绝他的提议,却听见先前提出问题的仇震海已经开口把他的建议否定了。
“鸭江江面已经封冻,以今日之严寒,不出两日,江面之下必将结成坚冰,到时候人马奔行其上如履平地,清虏马步重兵必定会来。”
仇震海说到这里,停顿下了看了看皱眉不语若有所思的安应昌,又看了看面色平静无动于衷的杨振,随后接着说道:
“我们不管派了哪一支人马出城,到时候,都必将是凶多吉少,白白给了清虏将我们各个击破的机会。”
“这个——,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清虏大军踏冰过江领占威化岛,架设重炮,从威化岛轰击东城墙不成?”
面对仇震海指出的危险,安应昌无力反驳,但是又觉得威化岛就这样落入清虏之手实在有点可惜。
他们两个在杨振的面前,你一句,我一句,把威化岛的归属与镇江堡的关联,说得倒是清清楚楚。
只是面对两难的处境,他们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最后只得把目光齐齐转向了一向思路独特的杨振。
这个时候,就见杨振微微一笑,紧了紧身上裹着的貂裘大氅,目视威化岛的方向,不答反问道:
“如果清虏炮营在威化岛南头西侧架设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他们的弹丸能打到哪里?”
对于杨振提出的问题,主持东城防御事务的仇震海显然已经事先想过了,所以立刻就对杨振说道:
“回禀都督,清虏重炮弹丸或许打不进城中,但是能打中城墙。一时可能给咱们造不成伤亡,但是久而久之若被其击毁东城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仇震海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待杨振的反应,见杨振目视前方,无所表示,当即询问道:
“都督是不是在想,既然清虏重炮能打到咱们的东城墙,那么咱们东城墙架设的重炮,当然也能打到威化岛上?”
“没错。我的确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如今使用的重炮就是从清虏那里缴获来的,但凡他们能打到我们,我们就一定能打到他们。如今我们居高临下,军中又有更好的火药,同样的重炮射程却比他们更远,怕个什么?!”
面对杨振的这个反问顿时叫安应昌愣在当场,愣怔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不过,奉命担任东城防御总指挥的仇震海,却并没有就此揭过这个问题,只见他先是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抱拳对杨振说道:
“都督是否忘了,咱们东门南段城墙上有一处长达三丈有余的缺口,是新修补的。东城别的城墙或许扛得过清虏的重炮持续轰击,可是这一段时日尚短尚未干燥即已上冻,到时候可未必扛得过啊!”
“嗯,是有此事。是要小心那一段新修的地方。”
杨振听到仇震海提起自军入城时炸塌的那段城墙,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又想了想,最后说道:
“传我的命令!第一,叫金玉奎调整东城上的重炮朝向,将其半数重炮对准威化岛南段,一旦发现清虏人马前来,立刻开火轰击。
“第二,立刻叫柳兵使指挥其粮草营兵马,在那段新修城墙的后方,加紧构筑街垒工事,一旦彼处被清虏重炮击中坍塌,我们也有好有个预备!”
“是,卑职遵命!”
杨振的命令下达,仇震海、安应昌二人连忙躬身领命。
然而,就在他们领命之声刚刚落下的时候,三人就听见北边城头值守的忠义军士卒呜哩哇啦地大叫几声。
安应昌所领的忠义军各部士卒,绝大多数都是底层朝人出身,平时说的都是朝人白话谚文,并不像他们的上层将领们那样通晓辽东官话。
不过好在谚文也好,什么文也好,如今都难不住杨振。
因为杨振虽然自己不会,也懒得学,但是他的身边现如今却有许多熟练使用两到三种方言的人。
“都督,江上有清虏哨骑,了望手说,江上有清虏哨骑!”
北面远处忠义军士卒的呼叫,很快就被安应昌转换成了辽东官话,告知了杨振那士卒呼喊警讯的含义。
“江上有清虏哨骑?!”
杨振闻言立刻往江面上游望去,就见茫茫雪野之中有几个小黑点在快速的往南移动。
这时,仇震海将自己手里的千里镜,递给了杨振,同时对杨振说道:“是清虏哨骑,看来江上,已可走马了!”
杨振接过千里镜,往那几个小黑点所在的方向仔细观察,果然看见有五骑清虏骑兵,正从他们方才议论的威化岛北边一路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