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木布泰是应约而来的。
黄台吉虽然禁止盛京城内三院六部以及八旗官员,私自前往浑河铺与多尔衮、阿济格联络。
可禁令是禁令,只能禁止官面上的往来。
两白旗将士在盛京城中有那么多家眷,彼此联络,根本无法完全禁止。
再说盛京城内,暗地里已经站在多尔衮这边的人,是很多的。
而这次居中传达消息的人物,正是多尔衮的嫡福晋,皇后哲哲的同母妹妹,博尔济吉特巴特玛。
这个巴特玛,若从母系论,是皇后哲哲的同母妹妹,算是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的小姑。
但从父系论,却又是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妹,属实是亲上加亲的关系了。
——有人称呼她小玉儿,就是从这层关系来论的。
也因为有了这层复杂的关系,这个巴特玛虽然是多尔衮的嫡福晋,但却与黄台吉的几个后妃关系亲密融洽,出入后宫从无禁忌。
就在昨天一早,这个巴特玛入宫借口探望福临,却给布木布泰捎来了多尔衮的一个口信,请她到实胜寺一见。
多尔衮最近因为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上接连反对黄台吉授意内三院提出的立储人选,与黄台吉关系紧张,布木布泰都是知道的,所以她本不欲赴会。
而且,多尔衮对她素有爱慕之心,她也很清楚,也担心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见了,难免会有瓜田李下的议论。
但是,巴特玛带来的口信却说,睿亲王多尔衮要与她面谈立储的人选事宜。
巴特玛的口信里没说,睿亲王到底要立谁,但既然找她面谈,那意图就很明显了。
而且布木布泰也知道,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上,黄台吉已经退让了一步,让人拿出了立九皇子福临为储君的提议。
现在的情况是,只要多尔衮本人以及多尔衮一方的势力不反对,那么福临的事情就成了。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多尔衮的身上。
布木布泰内心也很想问问多尔衮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肯支持自己生的儿子。
她知道多尔衮约她见面,必定是要谈条件,不过她也想做做多尔衮的工作,想让他在下一次的议政王大臣会议上表态支持福临。
于是,双方虽各怀心思,但最终却一拍即合。
当然了,既然敢来私会,布木布泰自己心里,也的确做好了被占便宜的准备。
因为她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东西,除了当面承诺更多的权位之外,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多尔衮馋了多年的身子。
于是彼此见面之后,布木布泰上来就施展了美色诱惑,主动对多尔衮投怀送抱。
但多尔衮也只是拥她入怀,拉着手说了会儿话而已。
多尔衮之所以如此这般发乎情止乎礼,并不是因为害怕被人看见。
事实上,多尔衮也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是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不容有失的主儿。
所以,他今日一早就将实胜寺里里外外控制住了。
在实胜寺坐床的墨尔根大喇嘛,还有其他喇嘛,都识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和硕睿亲王。
他们可不知道盛京城内的波云诡谲,他们只道是这位贵人来拜玛哈噶喇护法神呢。
等到永福宫庄妃娘娘又来还愿,他们才意识到不太对劲儿,开始怀疑起这叔嫂俩是不是约好了的。
但是还没等他们怎么着,那位声称率队前来护卫庄妃娘娘的正蓝旗大臣却已不由分说,就派人将他们和庄妃娘娘的一应从人,一股脑儿全都锁到了后院里。
所以,多尔衮根本不担心被人看见什么。
他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在身,而且也没有那么急色罢了。
事实上,多尔衮并没有对布木布泰完全实话实说。
他以商议立储的事情,约了布木布泰出来见面,并没有安什么好心。
上一次的议政王大臣会议之后,多尔衮和他的幕僚们商议了多次,都认为如果不出奇策,他们可能挡不住黄台吉立储的决心。
而立储的人选,很大可能就着落在九皇子福临的身上。
若能与布木布泰私下见一面,然后让人将消息散布出去,就说二人在实胜寺私会,或许就能暂时打消或者推迟黄台吉立福临为储君的决定。
当然了,如果黄台吉因此怒极生悲,气个好歹,那就更好了。
如果不能,那么布木布泰被冷落,最后布木布泰自然就会被推到自己这边来。
如果布木布泰被处死,或者废掉,那么福临自然而然就失去了继承权。
无论怎么计算,事发之后,结果都对多尔衮更有利。
至于说黄台吉会怎么对付自己,多尔衮根本没在意,因为公开此事只会对黄台吉不利。
而且现如今双方几乎已经公开撕破了脸,再隐忍退让下去,好不容易聚拢在自己身边的人心,恐怕就又要散了。
再者说了,黄台吉一开始骗他来盛京,不就是奔着圈禁他的么?
自从冷僧机、阿达礼、扎哈纳、何洛会等人一个接一个倒向了多尔衮以后,盛京城内早已经没有多少秘密可言了。
黄台吉命令多尔衮兄弟回盛京议事,打的什么主意,多尔衮心里跟明镜一样。
既然他不仁在先,就休怪我不义在后!
“呵呵,既然知道万分不该,那你又何必前来呢?其实,不论你来与不来,我的心意都不会变。”
多尔衮听见布木布泰急于回宫的请求后,许久没说话,直到他看见了实胜寺东南大路上打着旗帜奔来的一小队正蓝旗巴牙喇。
他转身下楼,沿着通往金佛殿地面的楼梯,边走边说。
“现在,你可以回宫了。但是,你最好考虑清楚,我们今日见了面后,你是不是真的还要回宫?”
一开始,布木布泰看到多尔衮从二楼外廊下来,并且对她说她可以回去了,本来松了一口气。
然而等她听到多尔衮最后带着些许嘲讽的话语,顿时愣住了。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呢?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多尔衮已经听到了实胜寺外传来的马蹄声了,当下呵呵一笑说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宫里的那位,知道你今天到实胜寺还愿,其实是来见我,他会怎么想?”
多尔衮这么一说,布木布泰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你——,枉我一片真心,你却是在算计我!”
布木布泰也一个聪明人,前后一想,很快就知道自己因为急于取得多尔衮对福临的支持,而中了多尔衮的算计。
但她也有自己的后手。
“可是,若叫皇上知道了,你也一样会被处罚!而且我是来布施还愿的,也是经过皇后娘娘同意的,只是碰巧在这里撞见了你!”
布木布泰并非私自出宫,她来实胜寺,是向自己的姑母,同时也是统领后宫诸妃的皇后报备过的,是经过同意之后出宫来实胜寺布施还愿的。
到时候,宫里那位病秧子如果真追究起来,布木布泰完全可以推说自己不知道多尔衮会到实胜寺,整件事都是被多尔衮设计陷害的。
反正他们也没有真发生什么。
而且真到那时,她也不信睿亲王府嫡福晋巴特玛敢出首告发自己。
因为巴特玛告发的结果,也会将她自己牵连进来。
这个后果,是胆小怕事的巴特玛绝对无法承受的。
就在片刻的心念电转之间,布木布泰不仅想到了回宫后可能面临的局面以及应对的办法,而且还想到了更多。
“皇上也许会怒不可遏,甚至可能因此病情加重,——王爷之前不是说过了吗,皇上的病最是动不得气。只要你履行今日对我的诺言,其他议政王大臣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多尔衮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聪明至极的女人,等她说完了话,淡淡回应道:
“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除非玛哈噶喇显灵,并且保佑我们,否则,就只是你许的又一个愿而已。你考虑过最坏的结果吗?”
“呵,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将我逐出永福宫。”
说到这里,布木布泰反而不那么怕了,而且带了几许怨气,继续说道:
“或许你也知道了,前番文殊菩萨诞日法会,皇上已经准备把我逐出永福宫了。若非因为立储的事情宫里没有更好的选择,或许我现在已经被废掉了,又或者,就像当年的叶赫那拉氏那样,已经被送给别人了吧!”
说完这些话,布木布泰一双秀目盯着多尔衮的眼睛说道:
“睿王爷英雄盖世,草原上早都传遍了,我打小就知道。若是今日事发,皇上要将我送人,还希望睿王爷能为我据理力争。我可以到你府上,哪怕只是一个小福晋。别的人,我看不上。”
布木布泰十三岁就嫁给了黄台吉,但是显而易见,至少从她的话里,多尔衮品味出,她对自己嫁给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黄台吉似乎并不满意。
当然,多尔衮并不确定布木布泰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布木布泰的姿色,并没有多么出众,或者多么令他惊艳。
想当年,他之所以一见倾心,主要是因为这个女子心思聪颖,有韬略,且行事不拘一格,能够跟他在一个层次上对话。
多尔衮拥有过的漂亮女人很多,并且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个像布木布泰这种秀外慧中的女人。
有道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无一。
多尔衮之所以倾心布木布泰,就是因为他欣赏她远超其他女子甚至远超许多男人的心智见识。
“我若早知你如此仰慕我,或许前几年我就应该把你要到我的府上来。只是你是福临的母妃,以眼下之形势,除非宫里那位百年之后!”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但是皇上若重罚你,我会为你说话。”
“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会留在宫中,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什么?”
布木布泰的话锋,几乎是步步紧逼。
但是此时此刻,金佛殿外已经想起了脚步声,多尔衮没有继续回答她的问话。
多尔衮的想法是用些小手段,利用黄台吉的猜忌之心,将布木布泰逼迫到自己这边来。
这样一来,黄台吉可以选择的立储人选就十分有限了,要么打消短期内立储的决心,要么就立不满一岁的幼子博穆博果尔。
一旦如此,那么布木布泰就会真正为多尔衮所用。
到那时,就像秀岩城外与杨振会面时杨振所说的那样,多尔衮就可以充分利用这个有野心的女人,做一些其他人办不到的事情了。
只是这些事情,现在还不能跟这个女人说。
因为现在,他还不能完全信任这个女人。
“王爷,有消息了!”
金佛殿掩着的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正是已经铁了心跟着多尔衮奔前程的硕托。
多尔衮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拉开掩着的门。
门外,硕托的大脸盘子上面,满是笑意。
“冷僧机派了心腹长随过来送口信,他去告发的结果出来了,结果——竟是王爷领着咱们推断出来的那个最好的结果,宫里那位爷真的气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