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正厅中,济宁侯沈瀚之和两房侧室,正坐着等候前来敬茶的世子和世子夫人。除了伶俜的姨母宁如岚,沈瀚之的另一房妾室安绾绾系宫女出身,比宁氏晚进门一年。只不过,宁氏膝下只得一个女儿沈锦,安氏倒是有一儿一女沈碧和沈朗。此时几个小辈也都同母亲待在一处,等着看昨日进门的世子夫人到底是何模样。
沈鸣牵着伶俜不紧不慢走进正厅,厅中站着的丫鬟小厮等人,看到只及世子爷胸口的小姑娘,都暗自惊叹这世子夫人是不是太小了些?当然,这样的疑问是不敢表露在脸上的。
而坐在中间太师椅上的沈瀚之,目光落在伶俜身上,也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他并不关心沈鸣的亲事,自是没见过谢家的九小姐,现下看到这谢家小姐还像是个半大的孩子,不免意外。
他身旁的宁如岚则在看清来人时,拿着茶杯的手狠狠抖了两下,啪嗒一声,那杯子给落在地上,摔成碎片。沈瀚之朝她看过去。
只见宁如岚和沈锦都站了起来,脸上神色足以称得上惊恐。宁氏伸手虚指着来人,抖着声音道:“十一,怎么是你?”
沈锦也不可置信大叫:“表妹!”
伶俜母亲这边的亲人只得一个姨母和舅舅,舅舅外放多年,只见过两三次。唯有姨母每年都会带着表姐沈锦,去田庄探望她。此时看到本来应该在田庄的外甥女,忽然出现在侯府,还成了刚过门的世子夫人,宁氏顿时慌了神,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伶俜见姨母大惊失色,正要开口说话,沈鸣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出声,于是她又老老实实抿了嘴,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
沈瀚之何等聪明人,看到宁氏和长女这般模样,自是明白过来,皱着眉问:“你们是说这不是谢家九小姐,而是十一小姐?”
宁氏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看着低头慢慢走来的小外甥女,眼睛已然泛红了一圈。妹妹去得早,伶俜是她膝下唯一的女儿,虽然小姑娘生活在田庄,但她这个姨母一直记挂着,每年都会去探望,就是怕这孩子有个什么不妥,她日后可如何跟自己的妹妹交代?但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沈鸣冷峻的脸上无甚表情,拉着伶俜走上前,两人在沈瀚之身前跪下:“父亲,内子的确是谢家十一小姐。”
宁氏听了他这话,知道再无法自欺欺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伶俜,重重往后跌坐在太师椅上,沈锦忙为母亲顺气,又急急问:“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要娶谢家九小姐么?为何新娘子忽然变成了我表妹?”
沈鸣道:“回父亲宁姨娘,谢九小姐因听闻我那不知为何散在外头的恶名,吓得逃了婚,谢伯爷便让十一代了嫁。”
“代嫁?”宁氏和沈锦异口同声惊呼出声。
沈瀚之铁青着脸道:“荒唐!这谢向真是胆大妄为,把我们侯府当成什么了?”
宁氏抹起了眼泪,难得失了平日里的持重,啐道:“谢向这个杀千刀的,我们十一才十二岁啊!”
沈鸣却是不慌不忙道:“谢伯爷也是无奈之举,怕侯府去迎亲迎不到人,会为难伯府。不过十一是谢家嫡女,当初外祖父本就是为我求的嫡女,无奈十一年岁尚幼,只得不了了之。谢家如今让嫡女代替庶女出嫁,也算是尊重我们侯府。况且我和十一业已经拜堂,于情于理她都已经是我的妻子。”
宁氏看着低着脑袋的小外甥女,哽咽道:“可是十一才十二岁啊!”
沈鸣道:“姨娘请放心,在十一及笄之前,我不会和她行周公礼。”
低着头的伶俜小脸蓦地就红了,昨夜两人关在房门内说起这事,都有些让她不自在,更何况现下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偏偏这人还一本正经。
宁氏怔了怔,起身走到外甥女面前,伸手摸着她的小脸,:“十一,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伶俜微微动容,抬起头看向姨母,低声安抚道:“姨母不用担心,代嫁是我自愿的,嫁给世子也是十一的福分。”
宁氏瞥了眼她旁边跪着的沈鸣,清俊的少年神色冷漠,仿佛这一切都并不是什么大事。她想到沈鸣回到府中的这两年,离群索居为人冷淡疏离,又有怪疾在身,纵然有着侯世子身份,还是锦衣卫四品佥事,但女子嫁给他,哪里会是福分,更无须说自己这外甥女方才十二岁。
不过宁氏心里又道,他跪在大厅中,同众人说这么多话,倒是头一遭。
因着沈鸣各种传闻,侯府上下对这个世子都有些畏惧。但此时跪在他旁边的女孩,显然是不害怕他的,甚至还依赖着他。宁氏默默看了眼伶俜,稍稍心安,想来昨夜沈鸣却是未曾为难自己这小外甥女。
她能看出端倪,沈瀚之自然也看得出。他对沈鸣的婚事其实全然不在意,只不过是听了宋玥的建议,觉得他有了家眷,往后容易受到牵制,至于娶的女子,只要不是来自背景深厚在朝堂得势的世家女子,不论是谢家的九小姐还是十一小姐,他都不在乎。但眼下看到向来少话的儿子,跪在自己面前解释这些,他心下已然明了,显然自己这向来冷漠的儿子,对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同别人是不太一样的。
沈瀚之看着儿子那张与他母亲七分相似的冷峻脸孔,心中暗暗忖度一番,忽然就微微笑开,起身拉着宁氏:“如岚,世子和十一小姐已经拜了堂,就已经是夫妻。我们当然可以把十一小姐送回去,可这样却是坏了姑娘家的名声。依我看,如今也就只能将错就错,何况世子说得对,十一小姐是嫡女,也正好配得上世子的身份。”
宁氏自然也是明白拜过了堂,哪里还能将人送回去,怪来怪去也只能外甥女那混账爹。幸而还有她这个姨母在侯府,姑且能护着她。若是换做别家,她几乎想都不敢想。她握了握伶俜的小手:“十一,你放心,日后姨母和你表姐会好好照顾你的。”
伶俜乖乖点头。
说是这般说,宁氏回到太师椅上坐好,看着地上的外甥女,眼泪仍旧是止不住往下掉。地上的小人儿分明就还只是个孩子。
沈瀚之伸手拍着她安抚,而一旁未发一言的安氏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丝冷意,暗暗冷笑了笑。
沈瀚之挥挥手,朝地上的两人道:“行吧,都起来。”
沈鸣和伶俜从善如流站起来,因为直接跪着冷硬的地板,又跪了这么一小会儿,伶俜双腿不禁有些发软,起身时身控制不住微微摇晃,他身旁的沈鸣看在眼中,伸手将她扶了住。她顺势半靠在他手臂中,抬头笑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两人着微笑的举动落在宁氏眼中,又是担忧又是微微松了口气。
两人正杵着还未落座,一道爽朗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表舅,愉生表弟是不是带着世子夫人来给您敬茶了?”
这话音落下,宋玥人也已经风风火火踏进了正厅。原来昨日沈鸣大婚,他多喝了几杯,就顺便在侯府住了下。
伶俜听到这魔音穿脑的声音,下意识转头看过去,恰好就对上宋玥看过的目光。他今日穿着一身浅紫锦缎大氅,神色一派春风得意。只是看到伶俜的脸时,那春风之意忽然就风云突变,表情几近可称之为惊恐,脸上笑意俱敛,人也猛地定在原地,睁大眼睛高声道:“不可能!”
他反应太突兀,沈瀚之皱了皱眉:“怀瑾,你这是怎么了?”
宋玥稍稍回神,目光还是落在伶俜身上,而伶俜在对上他之后,立刻就转过了头。
真是多看一眼这人,心情就会糟一分。此时替嫁再明智不过。
宋玥压抑住自己呼之欲出的火焰,一步一步走上前,朝沈瀚之道:“表舅,愉生表弟不是娶的谢家九小姐么?怎会变成十一小姐?”
沈瀚之倒是没在意他如何认得谢家小姐,只将替婚的事简单给他说了一番。宋玥的脸因着压抑的怒气,渐渐变得苍白。听完之后,闭眼深呼一口气,拱手道:“表舅,代嫁这等事实在荒唐,况且十一小姐才十二岁,尚不足嫁人的年龄,依我看来,绝不能这样将错就错,不如趁这事还未声张出去,马上将人送回去,再把九小姐找来。”
沈瀚之刚刚已经看出沈鸣待伶俜的不同,自是打定了注意要顺水推舟成全这门亲事,便笑着摆摆手:“怀瑾,这事可不像你说得这般轻巧。昨日世子和十一小姐已经拜了堂,虽则还未圆房,但也都宿在松柏院。今日两人一同走过来,府中上下的人都看在眼里,迟早知道昨晚的人是十一小姐,若是现在把十一小姐送回去,这名声岂不是全都毁了。承安伯府做了这么件不道义的事,咱们侯府可能不能再害了十一小姐。”他说罢顿了顿,又道,“况且十一小姐也是自愿留下的。”
宋玥当然知道男女拜了堂,就没有反悔的道理。古往今来代嫁的事也不不算少有,大多是顺水推舟。除非是沈鸣自己不应下这婚事,他们还能将伶俜送回侯府。
只是……他不动声色瞥了眼面色冷峻的沈鸣,心中冷笑一声,怕只怕自己这表弟是乐见其成。他心中冷哼了一声,又去看伶俜,只见小姑娘没有看他,却微微靠在沈鸣身边,更是让他恨得有些咬牙切齿。
宋玥不是个冲动的人,尤其是大起大落的荣辱成败,如今更是能沉得下心。是以他心中已经为这始料未及翻江倒海,但面上仍旧勉强保持平静。
他略微沉思片刻,放低声音道:“表舅说得是,事已如此,为着十一小姐的名声,确实不应该将她送回去,是玥儿刚刚有失考虑。不过十一小姐到底年幼,恰好又是宁姨娘的外甥女,我看在及笄之前,不如就养在宁姨娘身边,反倒方便一些。”
宁氏经他这一提醒,连连点头,忙不迭朝沈瀚之道:“殿下说得极是,世子那边的松柏院向来是没丫鬟婆子的,世子自己如今也在锦衣卫当差,只怕是无暇顾及十一。我担心十一年纪小,怕她一时不习惯,不如就先养在我这里。世子也说了,会等十一及笄之后再圆房,就让我这个姨母先帮他照料着,也好跟我先学着点打理中馈,往后好早些帮衬着世子。”
沈瀚之自是没意见:“这样最好不过。世子没意见吧?”
沈鸣在听到宋玥的提议时,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蹙,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听沈瀚之这般问他,他低头看向身旁的伶俜,见她睁大眼睛看他,显然是希望他答应宁氏的提议。于是拱手点头:“那就有劳宁姨娘了!”
说罢,抬头看了眼噙着冷笑的宋玥,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角。
宋玥从侯府出来,坐上回京中宅邸的马车后,朝马车前的侍卫沉声道:“昨日世子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马上去给我查清楚。”
这侍卫名唤陈林,从宫中就跟着宋玥,却摸不清自家主子为何对沈谢两家婚事这般上心,不过自己是下人,主人吩咐照办便是,也不敢多问,于是应承道:“属下这就去照办。”
宋玥想了想又问:“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陈林回道:“是廿六。”
宋玥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再过四天就是朔日了。”还未等陈林有何回应,他挥挥手道,“咱们下个月初一回藩地。”
陈林咦了一声:‘陛下不是准了殿下,让初十再返藩地么?怎的忽然提前了?’
宋玥皱着眉头道:“我自有我的打算,你照我吩咐做事便好。”
“属下明白。”
宋玥放下帘子,闭目坐在车内,剑眉微微蹙起,昨日的大好心情,到了现下已经是糟糕透顶。他万万没想到与沈鸣成亲的竟然是谢伶俜,这让他所有美好的计划,全部被打乱。
他不想再与谁为敌,但显然还是逃不过。好在他也没打算做个多好的人,不过是利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