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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好像睡了到了地老天荒一般,醒来时,伶俜发觉屋子里已经掌了灯,睁开一双惺忪的眼睛,对上的就是沈鸣漆黑如墨的眸子,那眸子里含着点点笑意,见她醒来,伸手亲昵点了点她的鼻子:“醒了?”

他这动作委实像是在逗弄小孩,但是伶俜却已经反应过来现下的情形,她何时上的床?还窝在沈鸣的怀里,难怪这一觉睡得那么踏实。

只是她到底已经不是小孩子,这样亲密地被他抱住,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就缠绕在鼻间,难免有些不自在,脸上也禁不住开始发热。

沈鸣倒是一脸坦然,不过看到她羞涩的模样,心中莫名柔软又欣然,鬼使神差一般在她光洁的额头落下了一个吻。伶俜怔了一下,脸上就更热了,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只将脸埋在枕头中装傻。

上辈子给宋玥做妾的经历,让她对男女间的亲密十分排斥,但是沈鸣这微小的举动,却并未让她觉得有任何反感,反倒有些莫名地悸动。

沈鸣看着她将脸埋在枕头下,伸手笑着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低声道:“要快点长大呢!”

伶俜忽然就有点不乐意被他当成孩子了,忍不住闷声闷气反诘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沈鸣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府。”

伶俜这才想起正事:“四殿下让你晚上去望月楼找他,说会和叶公子在那边等你。”

沈鸣神色平淡地点点头:“长安应该马上过来了,我让他先送你回去。”

伶俜却抓住他的手臂:“我想跟你一块去望月楼。”

沈鸣问:“你想看叶公子怎么样了么?”

伶俜愣了下忙不迭点头。其实叶罗儿怎样她倒并不是非要亲眼所见,想跟着沈鸣一起,不过是因为宋铭。她得看着沈鸣,可别让那货给带坏了。

为着方便,她作了一身男儿打扮,跟在高大挺拔的沈鸣身旁,瘦瘦小小地看过去像是一个跟着公子出行的小厮。

这是伶俜第一见识到夜间的勾栏瓦肆,整条胡同灯火通明,莺声燕语飘在空中,走在路上,甚至都能问到酒味和胭脂香气。阁楼上有穿着妖媚,对着下方揽客的青楼女子,声音娇得仿佛都能掐出水来。望月楼一片红光摇曳,只不过当街的两扇雕花门紧闭着。

沈鸣拉着伶俜上前敲门,浓妆艳抹的老鸨从里面将门打开,见着外头站着一个锦衣俊朗的公子,笑道:“公子,咱们这儿今儿被贵客包了,您改日再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后传来女子银铃一般的嬉闹笑声,还夹杂着一个熟悉的男声。

沈鸣面无表情地越过她的头,看向灯火辉煌的屋子,见到那正蒙着眼睛跟几个女子嬉戏的宋铭,勾唇冷笑了一下:“我找里面那位公子。”

老鸨自是知道宋铭的身份,也能猜出门口这少年不是普通人,赶紧谄媚笑道:“我这就跟您去通报。”

她还没转身,里面那眼睛蒙着块红布,正跟人躲猫猫的宋铭挥手高声道:“让他进来!”

老鸨连连应声,侧了身子恭恭敬敬请沈鸣进屋。

沈鸣拉着伶俜的手走进了那大厅中,穿着一袭及地红袍,头戴一根红抹额的宋铭,并未因为他的到来而停下嬉闹,被几个女子掩嘴笑着躲掉后,跌跌撞撞挪到了沈鸣跟前,忽然一把抓住他:“美人儿!终于让我抓住了!”

沈鸣不着痕迹地将伶俜拉在自己身后挡着,免得被面前这家伙给碰到。而躲在他身后的伶俜,默默打量着那蒙着红布,正在沈鸣身上东摸西摸的美玉少年,嘴角禁不住抽了抽。

“咦?美人儿你怎么这么硬?哎呀!你胸前的肉去哪里了?”

沈鸣巍然不动,面无表情将他的手拍开:“行了!”

宋铭这才摘下蒙着眼睛的红布,露出一双桃花般的丹凤眼,笑着看向跟前的人:“原来美人儿是沈公子啊!”

沈鸣还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叶公子呢?”

宋铭退到后面的一张桌前坐下,随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斜眼看他笑道:“急甚么?总归是还是活的,死不了。”说罢又朝屋子里的几个艳丽女子挥挥手,“都去给我伺候沈公子,谁要是让沈公子笑了,我就赏她一百两。”

几个青楼女子闻言,立刻簇拥上来。

只是还未碰到沈鸣的衣角,他已经带着拉着伶俜退后两步,手中的剑横握在身前,半出了鞘,冷声道:“都给我下去!”

众女子一看那冷光凛冽的剑,吓得赶紧退了开。

宋铭喝一口水喷出来,朗声大笑:“你还真是个和尚不近女色啊!”说完才看到他身后躲着的伶俜,又颇有些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原来是带着小媳妇儿,你说说这人也真是的,来逛青楼哪里有带家眷的。”

边说边笑着朝伶俜挥挥手:“小夫人赶紧回去歇着,这是男人们来的地方。你看看你在这里,你们家世子甚么都不敢做!”

伶俜又是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去看沈鸣,却见他仍旧神色平静,大约是早就习惯这位四殿下的行事风格。

宋铭闹完,终于朝身边的美人们挥挥手:“你们都下去,爷有正事和沈公子做。”

几个美人在他脸上留了香吻,摇曳着走了下去。宋铭不紧不慢起身,朝沈鸣招招手:“跟我上来!”

沈鸣拉着伶俜跟上他。

到了二楼的一间雅房,走在前头的宋铭推门而入,里面的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个白衣少年。

宋铭转头朝沈鸣挑挑眉:“世子爷跟本王开了金口,就算是阎王爷来了,本王也能把人抢过来。”罢了又有些得意道,“那牙婆的儿子和孙子,我也找到了,都还活着,已经让人交给了顺天府,估摸着明日顺天府就会派人再去把韩子临给抓进大牢。”

沈鸣沉默不言,拉着伶俜走到那床榻前。叶罗儿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想来没甚么大碍!

宋铭走上来道:“那韩子临正在用私刑,幸好我的人赶到及时,不然这位美人儿可就真的香消玉损了。”

他说话间,叶罗儿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床边的几人,虚弱地开口:“多谢世子爷救命之恩!”

宋铭一听可不干了,上前道:“救你的人可是本殿下。”

叶罗儿不认得这位纨绔皇子,但听到他自称殿下,也能猜到大概身份,目光微微闪动,想着挣扎着起身行礼,但身上的伤势让他连动根指头都难于登天。

沈鸣见状赶紧道:“你躺着就好!”他想了想,问,“我想知道昨夜发生了何事?”

叶罗儿闭了闭那双雾气沉沉的眼睛,用细弱蚊蝇般的声音道:“我只记得有人闯进那宅子,还未反应过来人就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就是韩子临来闹事,被世子爷你扶出了屋子。”

沈鸣默了片刻,试探问:“我们找到你时,绫罗和你躺在一起,都被人下了药。”后面的话,他犹疑了片刻,有才继续,“你真的没跟她发生甚么?”

一旁的宋铭惊呼一声,被他皱眉瞪了一眼,赶紧伸出手指放在自己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叶罗儿两行清泪从眼角滚出来,越发楚楚动人,连伶俜看得都心生怜悯,却又担心刚刚沈鸣所说的。虽然他揽下了和叶罗儿的事,她给表姐穿衣服时也未发现异常,但两人被人下药,稀里糊涂发生过甚么也并非不可能。

她先前都没仔细想到过这点,现下才觉得周身冰凉。

叶罗儿闭了闭眼睛,过了许久,才小声道:“世子爷不肖担心,我被韩子临拐来后就被他去了势。就算是被下了药,我也不可能和沈大小姐发生甚么?”

屋子里的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床上如画中人般的少年,将这种羞于见人的秘密说出来,大约也是费尽了全身力气。他双眼紧闭,用力咬着惨白的唇,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得汹涌。

宋铭清了清喉咙,难得正色:“叶公子,你放心,韩子临这回肯定没得跑,本朝律法严明,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如今证据确凿,他不会再有第二次脱身的机会。”

沈鸣想了想,道:“殿下,您看叶公子该如何安置?”

宋铭道:“若是他想找回亲人,我可以帮他。”

叶罗儿半睁开眼,泪眼朦胧地摇头:“我早已是残缺之身,即使寻到亲人,恐怕也会被嫌弃。殿下世子放心,等我身子好了,就离开京城,天大地大,总该有我的容身之地。”

宋铭低头看着他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笑着啧啧了两声:“就你这张脸?刚刚走出京城,就能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叶罗儿咬咬唇道:“一副皮囊而已,毁了便罢了。”

宋铭笑:“这张脸毁了多可惜,让人看着也赏心悦目。你要是愿意,跟着我就成,反正韩家那边也以为是我看上了你。”见了叶罗儿目光闪动,又笑道,“你放心,我跟韩子临不一样,绝不干强迫人的事儿,你不是会唱戏么?我正好要养个班子,你没事给我唱一段就成。”

叶罗儿一张惨白的脸,终于稍稍缓和了些:“多谢殿下!”

宋铭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又转头看向沈鸣,朝他挑挑眉,笑道:“世子爷,你拜托我的事儿,可算办得漂亮?”

沈鸣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还行。”

宋铭笑得愈发厉害,半分无邪半分妖邪:“那你要如何报答我?”

沈鸣道:“你欠我的钱不用还了!”

宋铭像是撒娇一般道:“谈钱多市侩,咱们别谈钱。”

沈鸣皮笑肉不笑地瞪他一眼:“那你就把该分给我的银子给我。”

宋铭嘿嘿一笑:“行,那这回咱们就银货两讫。”说着有腆着脸一般道,“如今儿日子越来越热,正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你赶紧再跟我提几样新的香露,铺子里都快断货了呢!”

沈鸣含含糊糊唔了一声。

宋铭轻飘飘看了眼躲在他身后的伶俜,佯装板起脸道:“沈愉生啊沈愉生!不是我说你,你从我这里吸了那么多血,竟然还让你的小媳妇儿光脚丫子出来,连双鞋子都不给,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到了这时,伶俜也有些忍俊不禁噗嗤笑出来。虽然这位四皇子殿下,还是传闻中那般浪荡风流,但好像跟她以为得又有点不同。他和沈鸣一冷一热,明明性子是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人,却竟然有着如此奇妙的交情。

沈鸣斜了他一眼,拉着伶俜往外走:“我们回府。”

宋铭在后面坏笑叫道:“小和尚,我跟你说,你家小媳妇儿年纪太小,圆房得要点诀窍才行,我这里还有本秘籍,你要不要?”

沈鸣随手抄起路过的圆桌上一只茶杯,朝后面掷去,宋铭大惊失色,伸手堪堪用两指夹住,跳起来道:“身手好了不起啊!”

伶俜虽然对那位四皇子殿下有些无语,难以想象这样的人日后会成为帝王,但见他将事情办得如此妥当,还给叶罗儿安排了后路,倒也确实不像是只会饮酒狎妓的纨绔子。

两人走出灯火通明的胡同,上了马车,伶俜见沈鸣神色平静,小心翼翼问:“世子,侯爷会不会因为这事责罚你?”

沈鸣轻笑了笑:“无妨。”

伶俜想了想又道:“要是他罚你跪的话,我陪你一起跪。”

沈鸣云淡风轻道:“父亲素来是不管我的事,你不用担心。”他顿了顿,又讥诮笑了一声,“父亲是个明白人,定然猜得出发生了何事,知道我是给绫罗挡祸,于情于理都不会责难我的。”

伶俜想着也是,沈瀚之那人心思如海,深不可测,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必一眼就能看出个所以然。她入了侯府这半年,也看出沈瀚之对自己这个长子,几乎不闻不问,只在逢年过节用膳时,不咸不淡地问几句近况。想到上辈子沈鸣就是在十八岁那年死在自己父亲手中,都说虎毒不食子,难道沈瀚之就真的对沈鸣半点父子之情都无?为了保护宋玥,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下得了手?

她借着一点点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的人。沈鸣清俊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漠然和冷冽,仿佛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一个从小跟着祖母在田庄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偶尔也会渴望父母亲情。他这样被父亲丢在寺庙里与世隔绝了近十年的孩子,想必心中也曾对亲情期待过,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出手帮助表姐。

回到府中静欣苑,已经是二更天。屋子里有哭泣的声音,伶俜走进去一看,果然是表姐跪着,姨母一脸铁青地坐在太师椅上在训斥她。

见到伶俜进来,宁氏皱了皱眉,不悦道:“十一,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伶俜赶紧回道:“世子身子不舒服,我一直在照看他。”

因着先前就知道她是跟沈鸣一起,宁氏也未再对她发难,只又朝跪在地上的女儿喝道:“你以为你爹真相信那戏子是世子藏的?他是为着你的名声,不想揭穿这事,不然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

沈锦抹着眼睛道:“我不过救个人罢了,又没作奸犯科。昨夜我睡得好好的,一醒来就到了柳叶胡同那边的宅子,分明就是韩子临让人将我掳走要陷害我。”

宁氏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话你千万别在外头说,就算是被他掳走,让你跟那个戏子待了一晚,被人知道你的名节就毁了。”

沈锦小声道:“我就是知道轻重,先前父亲罚我,我才一直说只是去帮世子。”

宁氏闭了闭眼:“咱们侯府向来守备森严,这韩子临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说,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你掳走,只怕府中也是有鬼。”说罢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如今你大婚在即,有没有鬼暂时放在一边,好好待在府中别再出去惹事。今儿要不是英才帮你在侯爷跟前说话,还不知道他怎么罚你。等你嫁到荣亲王府,我也就放心了。”

沈锦也是有些后怕,若不是伶俜带着沈鸣即使赶到,他一个深闺待嫁女子,与一个戏子共处一室,就算是拿出证据自己是被韩子临掳走,那也是于事无补。她擦了擦眼泪,挪到母亲跟前,抱住她的膝盖:“娘,这回多亏了哥哥!”

宁氏叹了口气:“我知道,明儿个你跟我一起去好好谢谢人家。”又摆摆手,“今日提心吊胆一整天,你也跪了几个时辰,赶紧带着十一歇了吧。”

沈锦这才站起身,拉着一旁沉默不言的伶俜回了自己屋子。

躺着床上,沈锦一边唉声叹气抱怨自己跪久了腿疼,一边道:“叶公子也不知道被韩子临带回去会如何?说了会帮他,自己倒是惹了一身腥。”

伶俜笑道:“先前姨母在,我忘了告诉你。世子拜托四殿下帮忙,已经把叶公子从韩子临那里救出来了。说是正想弄个戏班子,让叶公子跟着他。”

沈锦大喜:“真的?那可真是好,四殿下虽然是个浪荡子,但也没甚坏心,叶公子跟着他,倒是比出京城谋生稳妥得多。”

伶俜嗯了一声:“叶公子长那样一张脸,只怕走到哪里都是个麻烦,还不如跟着四殿下。”

沈锦也算是放了心,默了片刻,又问躺在对面帷幔中的伶俜:“十一,你怎的知道我被韩子临掳到柳叶胡同那边的?若不是你带着世子及时赶到,我都不敢想会么样?”

伶俜道:“其实我也是猜的,一觉醒来发觉你不见了,又想着韩子临刚刚被放出来,怕是会找你麻烦,就带着世子去了柳叶胡同,果然见着你和叶公子被下了药。”

沈锦愤怒地哼了一声:“我还真是小看了韩子临的本事,竟然敢到咱们侯府掳人,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

伶俜想到去年成亲那日,自己也同样被神不知鬼不觉的被掳走一回。但那一回主使人是宋玥,他对侯府再熟悉不过,而且作为一个王爷,手中能人自是不少,要掳个人并不难。可这次的韩子临,一个在三教九流混的纨绔,要从守备森严的侯府掳走大小姐,光是听起来,就是个笑话。

姨母说得没错,这府中有鬼,至于是谁,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