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的日子,济宁侯府中自是齐聚一堂。
用过膳后,宁氏让丫鬟梅香拿来一个雕花的红木匣子,呈上给沈瀚之:“承蒙侯爷府中这些年的抬爱,将府中中馈和铺子庄子上的庶务都交给妾身打理,但妾身如今精力大不如前,这两年勉强靠着绫罗的帮手,才支撑着这些琐碎之事。如今绫罗出了阁,妾身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侯爷体恤,将这些事务重新安排,也让妾身好好休养一番身子。”
这匣子里装的是府中管理庶务需要用的白玉对牌子。
沈瀚之看着那匣子皱了皱眉,又看向身旁娴静温婉的女人:“如岚,这些年我忙着公务,府中大小事宜都亏了你一手打理,外头的铺子庄子也是你在看顾着。我们济宁侯府能过上今日这般蒸蒸日上的好日子里,你功不可没。我知你身子这两年不大好,若是觉得辛苦劳累,我再找两个伶俐的丫头帮你,你看如何?”
宁氏摇摇头笑道:“侯爷谬赞了,咱们侯府能有今日,那都是侯爷的本事,我一个内宅妇人不过是帮着打理些琐事,不值一提。”她顿了顿,才继续,“只是琐事到底耗神,我如今稍稍多看两眼账目,就头晕眼花,委实不适合再管这些事。若是强行攥在手中,只怕会出纰漏。”
沈瀚之看她神色忧愁,倒真像是力不从心的模样。他思忖片刻,伸手握住她放在桌上那只凝白柔荑,点点头道:“既然这样,你好好休养身子,我让管家暂时先打理着,等你身子恢复了再说。”
宁氏面露感激,点点头。
坐在另一旁的安氏见着沈瀚之那握住宁氏的手,目光微微动了动,笑着娇声道:“侯爷,既然宁姐姐身子不适合劳累,不若就将这些琐事交予我打理。如今宝珠也大了,今年就得开始议亲,明年差不多就能出嫁,让她学着些主持中馈和庶务,等日后出了嫁,也免得在婆家手忙脚乱。”
沈瀚之还未说话,宁氏已经点点头和煦开口:“妹妹说得没错,她身子康健,又有宝珠帮手,这些中馈和庶务交由她,再适合不过,也免得管家内内外外忙不过来。”
安氏虽然心中讪讪,面上却是堆着笑:“多谢宁姐姐信得过。”
沈瀚之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木匣子推给了她:“那就先这样,有甚么不懂就问如岚。”
安氏笑着接过木匣子:“妾身明白。”
回到静欣苑,伶俜有些担忧地问:“姨母,你真的身子不适么?”
姨母平日里生活规律,饮食也健康,虽然偶尔会流露出疲态,但也不像是有大问题的样子。主持中馈和侯府产业上的庶务,其实也就是她在侯府身份的象征,名义上是侧室,实际上有着夫人的地位。如今她将这些大权交出去,还让安氏拿到了手中,伶俜实在是想不通。
宁氏见外甥女这样问,微笑着摇摇头:“无妨,只不过是常常觉得疲乏,如今绫罗又嫁了出去,好像心里少了块,凡事都有些提不起兴趣。索性就将扰人的事务都抛开,安安心心养养精神。”
伶俜点头,到底还是没忍住:“姨母,你将中馈和庶务的大权都让给了安姨娘,就不怕往后在她面前受气?”
“你表姐如今出了嫁,你又有世子护着,我一个吃斋念佛的妇人,有何可惧?”宁氏云淡风轻地说着,又拿起手边丫鬟刚刚沏好的西湖龙井新茶,不紧不慢抿了一口,才继续:“十一,万物相生相克,柔能制刚,弱能制强。很多事情以退为进往才是良策。”
看到外甥女一张青涩的脸,又摇摇头笑了笑:“总之,你以后会懂的。”
伶俜觉得她话中有话,虽然不知她到底是甚么意思,但也听出来,姨母并不是真的要让安氏在府中作威作福。
她没有再追问姨母的打算,因为她知道姨母虽然看着温婉娴静,但能一手打理好侯府大小事务的侧室,定然也不是真的弱女子。
她如今更担心的是沈鸣舅舅那桩事。她身处后宅之中,根本就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也不知贺兰山一役到底如何了?从那边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等到有消息送来,必然也已经是大局已定。
三日之后,沈锦和宋梁栋新婚小夫妻回门,宋梁栋被沈瀚之叫品茗下棋,沈锦就跟着母亲回到静欣苑说体己话。
到底是女儿出嫁,又是个被自己惯坏了性子的女儿,宁氏不免担心地握着她的手问:“这几日在荣王府过得可好?可有失礼莽撞的地方,犯了王府的规矩?惹了王爷王妃不快的?”
大咧咧的沈锦,难得露出一丝赧色,支支吾吾道:“除了第一日早晨给公婆请安敬茶迟了些,其他都还好。”
宁如岚皱了皱眉,略带训斥的语气道:“我先前教过你甚么?在公婆面前一定要勤勉一些,你这头一天敬茶就迟了些,是将我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么?”
沈锦红着脸辩解:“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怪英才,前一晚一直没让我睡,到了清晨才合眼,我哪里起得来?”
好在是内宅之中,她这样口无遮拦的说出来,别说是宁氏,就是屋子里的丫鬟,都红着脸掩嘴轻笑出声。
沈锦见到母亲也在笑她,恼羞成怒道:“这回回来,我就打算留在娘家,不回王府了。”
宁氏稍稍正色,在她额头上戳了下:“说甚么浑话!”
沈锦嘟着嘴小声道:“我怕在王府再多待几日,要去掉我半条命。”
宁氏好笑地摇摇头:“待会儿我说说英才。”
新婚小夫妻正是干柴烈火的时候,宋梁栋又自小在军中历练,高高壮壮精力十足。寻常女子恐怕确实是吃不消。
正说着,外头的丫鬟道了声“姑爷来了”,话音落,宋梁一张黑脸小心翼翼探了进来,看到屋子里的几个女人,有点不太自在地嘿嘿笑了笑。
宁氏招招手:“英才,进来罢!”
宋梁栋犹犹豫豫挪进来,讨好般唤了声:“绫罗。”又才给宁氏行礼,“岳母大人!”
沈锦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宋梁栋只得干干笑了两声,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悄悄摸了摸她的手,被她一巴掌拍开。
宁氏笑道:“这才成亲三日,怎的小夫妻就闹矛盾了?”
沈锦黑着脸不做声,宋梁栋则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岳母大人误会了,我和绫罗好着呢!”
沈锦黑着脸朝他道:“谁跟你好着!我今早就跟你说了,回了娘家至少要陪母亲住一个月再回去。”
宋梁栋急了,这才刚成亲三天,恨不得跟自己媳妇儿时时都连在一起,分开一个月,岂不是要了他的小命,差点抓耳挠腮,不得已朝宁氏求救:“岳母大人你帮帮我。”
在宁氏眼中,到底都是孩子,他摇头笑了笑:“放心吧,绫罗就是说得气坏。”罢了,又清了清喉咙,“不过年轻人身子好是好事,但凡事也还是要节制点。”
她说得委婉,但宋梁栋又不是傻子,自是知道在说甚么,一张黑脸蓦地一红,支支吾吾小声道:“岳母大人说得是。”
沈锦最终还是别别扭扭地被宋梁栋拉走了。
伶俜送两人到静欣苑的门口,忽然想到甚么似得上前,朝宋梁栋开口道:“姐夫,你在金吾卫当差,是不是打探消息比较方便?”
宋梁栋当她年纪小,自是不当一回事,开玩笑问:“你要打听何事?宫廷秘闻么?”
伶俜也笑:“那倒不是。就是世子先前跟我说过,他舅舅正在贺兰山跟鞑子打仗,如今鞑子实力不容小觑,担心那边战况不容乐观。”
宋梁栋哦了一声:“他想早些知道战况么?这个倒是不难,各方战报都是经由我们金吾卫递到圣上手中,你告诉世子爷,我若是得到消息,马上告诉他。”
这种大型战报通常都是快马加鞭直接传至皇上手中,若是那场战役这辈子还是无可避免,虽然千里之外的战争无力改变,但如果沈鸣在文武百官之前得到消息,就能在诸官参本之前,想些法子改变皇上的定夺。
伶俜点头:“多谢姐夫。”
宋梁栋拉着沈锦,两个人打打闹闹走了。
贺兰山一时半会儿没消息,济宁侯府倒是先发生了点不大不小的风波。原来是安氏接了中馈和庶务的大权,见着京中几家绸缎铺子的掌柜月钱都是二十两,连账房也有十两有余,比别家多了不少,又想着沈锦出嫁的嫁妆,占了侯府家财的一半以上,如今府中不甚宽裕,于是秉着开源节流的打算,将所有人的月钱都减了三成。
这口令刚刚传下去,几个掌柜就纷纷上报到侯府中,说年纪大了要辞了工回乡,这些掌柜如今都是自由身,没有卖身契押在侯府,要走自然就只要说一声,这样一来,京城几家铺子顿时乱了套,不过小半月,营收下降了一半还多。
这事闹到沈瀚之跟前时,他一听来龙去脉就恼了,指着安氏的鼻子骂道:“你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让你当个家,才半个月就闹得一团糟。几个老掌柜都是给府里做事超过七八年的,那些铺子是靠他们才有今天。你就为了几两月钱,得罪了这么多人,你说说你目光怎的如此短浅?”
安氏因着几个掌柜的辞了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但她觉得自己受了几个下人的掣手,自是不甘心:“侯爷,那几个掌柜就是借机闹事。这京城里,哪家的掌柜月钱能有二十两,在帝后跟前当差的七品内侍,也才七八两银子,咱府中现在也不宽裕,当然要开源节流。他们要走便走罢,反正也都年纪大了,府里的正好也有几个伶俐的下人,把他们放出顶上不就成了。”
这时沈瀚之让下人请来的宁氏进了屋子,行了个礼之后在沈瀚之旁边坐下,听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后,点点头:“安妹妹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先前我精力不济,又忙着给绫罗置办嫁妆,许多事情都不能亲力亲为,见那几个大掌柜委实繁重了些,就给他们提了月钱银子。如今妹妹能自己亲自打理诸事,减一些月钱倒也合情合理。既然掌柜们执意要走,咱们也不必要强留,不过这些人给侯府卖力多年,也不能太亏待,总要给些遣散费才行,免得日后落了人口舌,让侯府颜面无光。”
沈瀚之点点头,朝安氏看了眼:“你就按着如岚说得做,新人放出去也没问题,你自己要紧紧看顾着点,别出什么差错。你是头一回管这些庶务,前一两个月营收少一些不打紧,往后跟上来就行。有甚么大决定,切莫自作主张,凡事都要和如岚商量。”
安氏面上笑着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她没挽留那些老掌柜,本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些人都是宁氏一手带起来的,自是只忠心宁氏,也算是找个由头,将这些人赶走,早些安排自己的人上手才是紧要的。
宁氏淡淡笑了笑:“侯爷多虑了,妾身也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后宅女流之辈,还不如安妹妹有主见,若真的遇到什么事情,安妹妹定然自有她的定夺。”
沈瀚之只是摇摇头,然后让两人下去了。
回到静欣苑,看到外甥女在做女红,宁氏走过去笑道:“十一,你晚些时候跟我出去一趟。”
伶俜也没问去哪里,只乖乖点头。
两人是用过晚膳后出的门,此时日头渐长,傍晚的余晖照得天空一片火红,伶俜很少跟姨母一道出门,心情莫名愉快。
上了马车,她随口问:“姨母,我们这是去哪里?”
宁氏云淡风轻笑着道:“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子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在一处繁华大街边停下。宁氏领着伶俜进了旁边一家绸缎铺子。伶俜好奇:“姨母,你要做新衣裳么?”
宁氏却是摇摇头,直接带她进了内间的账房屋。
屋子里此时坐着两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见到来人,起身作揖行礼:“夫人!”
宁氏摆摆手,拉过伶俜道:“这是世子夫人,也是我娘家的外甥女,日后铺子上的事,我会慢慢交给她,你们多帮衬着。”
两人齐齐回道:“夫人放心,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宁氏让两人出了门,拿出几本账薄,递给一头雾水的伶俜,好整以暇道:“十一,这些账目你要先熟悉一下,以后都得你自己打理。”
伶俜接过本子,不明所以问:“姨母,这到底怎么回事?”
宁氏道:“世子手中没有产业,你虽然有几万两的嫁妆和一家银楼,但那银楼也一直还是你父亲打理着,不过是每月把营收的钱递给你。如今京中局势恐怕会生变,以侯爷和世子的身份,定然都会处在风口浪尖之中。一旦出个什么事,你那几万两嫁妆只怕都保不住,你爹也不是靠得住的,凡事还得靠自己。”
伶俜隐隐明白了姨母在说甚么。
你是继续道:“我们后宅女子,不过是求个安身立命,绫罗嫁给了英才,我没甚么可担心,皇亲国戚再如何也能明哲保身。我如今最担心的就是你,姨母能做得也就是提前给你想好后路,而最稳妥的后路就是有产业有银子。先前侯爷外放的时候,我在苏州待了几年,那边盛产桑蚕,这些年我帮着打理府中庶务,最熟悉的也就是这行当,所以给你开了这间绸缎铺子。”
伶俜喉咙有些发紧,半响说不出话来。
宁氏笑了笑,握着她的手:“姨母如今的心愿,不过是你和绫罗都过得安好,你舅舅一家能顺风顺水,然后就能安安心心长伴青灯了。”
伶俜小心翼翼问:‘你和侯爷?’
她入了侯府半年有余,姨母和沈瀚之看起来一直是相敬如宾,虽然沈瀚之很少留宿静欣苑,但他对姨母却一直是敬重的。只是姨母这语气,明显是对沈瀚之心灰意懒,这不免让她有些费解。
宁氏摇摇头:“侯爷有侯爷的谋求,我一个后宅女眷跟不上罢了。”显然也不想多说,顿了下又道,“京中暂时就只有这么一家铺子,不过我在余杭也开了两家,已经放了一直跟着我的老掌柜过去,你舅舅正好也在那边,两三年内还能多开几家。一旦日后京中生变,我就将你送过去,你在那边安安稳稳生活,至少能有个保障。”
伶俜是两世为人,自是知道京中这两年就要有大事情发生,上辈子这济宁侯府也确实没个善终,但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她没想姨母竟然此时就已经有了预料。
上一世表姐自尽,姨母一病不起,自是没为她筹划,如今表姐平安出嫁,姨母便把心思都放在为她找后路上。
她知道这辈子,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活不过十七岁。一切都是变得如此不同。
伶俜拿着账簿,看向面前的姨母。姨母不过三十来岁,面容姣好,人淡如菊,只是那眼神里却有些枯井般的死寂。
她不知道姨母在豆蔻年华是怎样的眼神,但总该不会这样。虽说是做妾,但当年的沈瀚之新科才子,一表人才,许是也让姨母动过心。到底是何事让她心如死灰?真的只是沈瀚之在庙堂上的野心么?
她想问,但又知道这不是自己该问的事,于是只扑在她怀里,像是个小女儿撒娇般道:“姨母,不管京中会发生何事,咱们都会平平安安的。”
宁氏点点头,拍拍她的背:“但愿如此罢!”
后宅女子改变不了朝堂纷争,但总该能为自己寻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