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伶俜睁开眼睛,沈鸣已经不在。她惺忪着眼看了下窗子,窗棂里透进来一丝薄薄的晨曦,显然天色尚早。外头有刻意压低的动静。她爬起来穿好衣服,来到外间一看,却见是福伯在忙进忙出,只是动作小心翼翼,许是怕打扰了她。
见她出来,他才稍稍松弛下来,道:“世子天没亮就出了门,吩咐别打扰了小夫人休息。老奴熬了些桂花粥,您喝了再回静欣苑罢!”
说着又给她打来早就准备好的热水。伶俜也未推辞,洗漱之后喝了粥才回去。
她一夜未归,宁氏知她是在沈鸣那边,也明白这种时候,沈鸣定然是不会有别的心思,昨日也就没让丫鬟把她接回来。拉着她问了一番沈鸣那边的情况,听她说起苏凛的侧室有鞑子血统,吓了一跳,忧心忡忡道:“若真是有人要害苏家,恐怕这位侧室就最好拿来做文章。”
伶俜点头:“最怕就是这样,就算那位姨娘性子刚烈,恐怕也熬不过屈打成招。”
宁氏叹了口气:”希望苏家能挺过这一关。”说罢又看向她,“要是世子爷那边有什么能让我帮上的,你尽管同我说。”
伶俜本想着说有宋梁栋在帮着沈鸣,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宋梁栋是荣王府的嫡次子,荣王是皇叔,素来是中立的。宋梁栋是还沈鸣的情,但若被王府知道他蹚这浑水,免不得受罚,恐怕还连带着表姐在王府不好做。
于是她又将这话忍了下去,总归上辈子宋梁栋一直安然无恙,后来还掌管了锦衣卫,成为威风凛凛的指挥使。
又这般煎熬了一天,直到隔日早上,放出打探消息的侍卫传了个重磅消息。苏凛侧室元氏昨夜被审讯后,在天牢自尽,留下了一整面墙的血书,说自己虽则流有鞑子的血液,却对鞑子恨之入骨,不想屈打成招,只能以死证清白。又说苏凛因小人作祟,遭鞑子暗算打了败仗,但仍旧是铁骨铮铮的英雄云云。总归是满腔激昂,字字泣血,最后撞柱而死。看管的牢头和狱卒,看到那血字,无不动容的。
这事惊动了皇上,据说对元氏的刚烈颇为震撼,似乎有打算对苏凛从轻发落。
伶俜不知是该悲还是喜,不过想到的就是去看沈鸣。好巧不巧,这日早晨,沈鸣竟然破天荒地在别院中。伶俜进屋时,只见他黯然失神地坐在屋子中,许是已经得到消息。
这连日的奔波,俊雅无俦少年也染上了一丝颓唐之色。
伶俜小心翼翼走过去,轻轻唤了声:“世子!”
沈鸣抬头看过来,眼神有些少见的涣散迷茫。伶俜知道他这大约是在自责,若不是他悄悄去见了元氏,提点了她可能发生的事,那元氏也不会为了保护苏凛,如此绝句地自杀。那时沈鸣虽然放过狠话,但他到底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尤其是知道元氏对舅舅的一腔深情,恐怕更是愧疚难安。
他看着伶俜走过来,喃喃开口:“我是不是做错了?”
伶俜半跪在他跟前,握住他的手:“你没错!元姨娘跟你一样,正是想保住舅舅,方才做出这种选择,她是个令人敬佩的女子。”
沈鸣闭上眼睛,用力咬住唇:“舅舅鳏居多年,若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元氏,怎会纳她为妾?我不知如何跟他交代!”
伶俜道:“这是元氏自己的选择,你不用跟舅舅交代。”
这话说出来,她才觉得自己有些凉薄。大约是不管是苏凛还是元氏,都跟自己没关系,她关心的不过是沈鸣。
面前这被她关心的人,勉强点点头。
伶俜想了想又问:“皇上准备怎么发落?”
沈鸣道:“皇上不打算安排三司会审,准备两日后召集群臣,听取意见后,直接流放到南方烟瘴之地。”
伶俜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她顿了顿,又道,“谢家在洞庭那边有不少产业和生意,父亲跟楚王关系甚密,楚地又与武陵苗疆一带毗邻,可以请求楚王帮忙照应。”
沈鸣点头:“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了。”罢了,又握紧她的手,“对不起,我还要让你担心。”
伶俜故作轻松地笑:“我和世子是拜了的堂,就是夫妻。元氏都能为了舅舅死,我不过是做了这点小事,算不得甚么。”
这样一说,倒是把自己都感动了。沈鸣却脸色沉了下来:“日后你切莫说这些话,不管我发生甚么,你自己都要活得好好的。”
伶俜愣了下,笑着点头:“世子放心,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即使他还是逃不过十八岁那一年。
……
皇上到底怜恤苏家,又因苏凛被押入天牢之后,苏家的人并未来他面前请求开恩,委实算是高风亮节的一家。在召集群臣之前,特特赏了沈鸣,让他带去天牢探视舅舅。
幽暗的天牢中,苏凛虽然头发散乱,形如枯槁,但身上并不似那日伶俜在街中看到的那般褴褛,许是这牢里的狱卒好心给他换过衣服。
看到沈鸣领着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进来,苏凛本来暗淡的眼神,忽然亮了亮。他长居宁夏边关,已快两年未见过自己这唯一的外甥,此时不是不激动的,于是踉跄着扶墙起身。
“舅舅在上,请受外甥一拜。”沈鸣走进来扶住他,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拳。伶俜也跟在他身后跪下。
南征北讨十余载的将军,看着跪在地上的外甥,一时感慨万千,双眼紧闭,泪如雨下。他抖着手扶着沈鸣的手臂:“鸣儿快起来!”
沈鸣站起身,双眼泛红,看着舅舅,却半响说不出话来。
倒是苏凛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勉强露出笑容,细细打量了一番外甥:“两年未见,鸣儿已经长大了!”
沈鸣抿嘴点点头,拉过身后的伶俜:“舅舅,这是您的外甥媳妇儿伶俜,乳名唤作十一。”
伶俜走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十一向舅舅问安!”
苏凛目光这才落在她身上,先前因着是做小厮打扮,他并未在意,如今走近,才发觉是个面容白皙,明眸皓齿的少女,笑着点头:“好好好!先前你给我写信说成了亲,就一直想看看谢家小姐是何模样,果然是俏丽可人。”说着,难得玩笑一般道,“就是年纪好像小了点!”
沈鸣面露一丝赧色:“十一还未满十三,我们只拜了堂,她暂时还养在宁姨娘膝下,等及笄之后,再搬到我这边。”
关于伶俜代嫁一事,苏凛其实已经从先前的信件中得知,如今见着两人虽然看起来差别甚大,倒也算是情意笃定的模样,于是放下了一颗心。
他点点头,又重重叹了口气:“这样甚好。”
沈鸣扶着他在旁边的榻上坐定,关切问:“舅舅,你身上伤可好?”
苏凛道:“这天牢里的守卫,有两个曾经在我军中做过事,悄悄帮我弄了些创伤药,已经不碍事。”说完,顿了顿,又悲怆地闭了闭眼睛,“只是青青怎的这么傻!”
他口中的青青正是侧室元氏,想来已经得到元氏撞柱而亡的消息。
沈鸣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若不是我先前见了元姨娘一面,说了她身份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她也不会选择这么一条决绝的路。”
苏凛摇摇头:“这不怪你,这回贺兰山一战遭鞑子偷袭,本就蹊跷,一定是有奸细通敌卖国。恐怕通敌就是为了搞垮我。青青的身份确实特殊,她定然是一家开始被人刑讯逼供,才选了这条路,就算不自尽,恐怕也难逃一劫。是我连累了她,当初带她回府,说好了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如今却害得她丢了性命。”
沈鸣默了片刻:“元姨娘一番血书已经惊动皇上,听陛下身旁的内侍说,他念在您过往功绩,打算将你从轻处罚,应该就是将你流放西南烟瘴之地。”
苏凛讪讪地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鸣儿,你还是太年轻。若是真的有人想陷害我,想搞垮我们苏家,那这件事就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们能有办法让我七万大军覆灭,难道会因为青青自尽就放过我?让我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顿了顿,又道,“我苏凛南征北讨这么多年,从来无愧于心。这回打了败仗,死了几万兄弟,也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皇上最终选择如何处置我,我都心服口服。”
沈鸣急道:“舅舅,外公就只有您一个儿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出事。”
苏凛摇摇头,那双粗糙的大手在他手臂拍了拍:“苏家还有两个孙子,你帮我保住他们平安,就是保住苏家的血脉。”
沈鸣道:“表弟表妹暂时在掖庭,按着惯例,应该会被流放。不过你放心,十一已经让岳父帮忙,求洞庭楚王帮忙,您和几个外甥发配到那边,会有人接应照应。”
苏凛叹了口气:“鸣儿,只要保住你的表弟表妹就好。这都是命数!是我苏凛的命,也是苏家的命。你答应我,无论那些人还有甚么后手,无论皇上最终如何处置我,你都不要跟他求情,要保住我们苏家最后一点节气。更加不要想其他危险的方法救我!你还有大好前程,表弟表妹还需仰仗着你。”
沈鸣道:“舅舅,你莫要劝我,我知道怎么做。总归,我不会让你死。”
苏凛轻喝道:“沈鸣!我要听进我的话!”
沈鸣怔了怔,稽首作揖:“愉生明白。”
话音刚落,外头的狱卒敲了敲门,恭恭敬敬道:“沈大人,时候到了!”
沈鸣嗯了一声,站起身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拉着跟她一起跪下的伶俜起身,留下给苏凛带的衣物和吃食,红着眼睛出了门。
走出皇宫,上了马车,伶俜见沈鸣一直没出声,小声问:“世子,您别太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过两日,皇上就会下达处置圣旨,咱们烧香祈福便好。”
沈鸣在黑暗中看她,点点头。却又叹道:“就怕如舅舅所说,这事没那简单,那些人既然要置舅舅于死地,不可能就这样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