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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冥今晚是用当值禁卫身份进的宫,手上有进出宫的牙牌,一路顺利,夜空之下,宵禁的皇城,一片寂静,只有列队锦衣夜行巡视的金吾卫。

两人共乘一匹马,出城后,苏冥快马加鞭,夜色沉沉之下,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坐在苏冥身前的伶俜,忽然看到不远处灯火星星,映照着远山黛色。

苏冥显然也看到了那灯火,手执辔绳,挥起马鞭,双腿在马肚子上一夹,马儿跑得更快。那火光越来越近,终于叫伶俜看清楚,原来是火把,照着人影憧憧,均是身穿黑色锦衣,手持弓|弩的兵卒。那弓|弩手包围着一队被血染红的人马。

隔着老远的距离,伶俜便看清楚了那些染血的人中间那个,正是宋玥。她心中大骇,果然还是慢了一步。苏冥拉紧缰绳,疾行的马儿嘶鸣一声,扬起一阵尘土,慢慢停了下来。

两人的突然闯入,让持弓|弩的兵卒转过来对上他们。不过很快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住手!自己人!”正是秦王宋铭,而此刻的他就在弓|弩手之前,正面对着那一小支伤亡惨重的哀兵。他还是穿着一身玄色长袍,逶迤及地,一头青丝并未束髻,只用一根丝带松松缠着,一手拿着剑,一手伸在胸前,食指勾弄着垂落的青丝,似在把玩,看起来倒像是出来游玩的,哪里像是来杀人的。

火光之下,他一张脸带着惯有的无邪又邪魅的笑容,不紧不慢转身朝赶来的两人招招手。苏冥带着伶俜跃下马,牵着她朝前走去。

伶俜将目光移到那中间被围困的宋玥脸上,他被手下护着,但地上已经倒下一大片,如今站着的总共不过十来人,而这支等在此处伏击围攻的□□手,至少两百余人。他们显然已经是瓮中之鳖。

宋玥看到她,染了血的脸上,表情微微一怔,继而又勾唇笑了笑,似乎对这生死全然不在意。

然而宋铭下一句话,却又让他脸色大变,只听宋铭又道:“愉生,这仇是我帮你报,还是你亲手来?”

宋玥睁大眼睛,看向慢慢走上前,面无表情的苏冥,表情中都是不可置信的震惊。苏冥淡淡看了他一眼,朝宋铭问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宋铭挑挑眉道:“太子这两年在朝廷和宫中经营得不错,锦衣卫金吾卫神机营中,不少人对他忠心耿耿。虽然皇宫和皇城都已经封锁,但保不准有漏网之鱼混出城,来给我这三哥通风报信。我二哥说了,要斩草除根的,决不能放虎归山。为了万无一失,我便提前在这边埋伏了一队人马,以免夜长梦多。”

苏冥淡淡点头,并没有说话。而被她拉着的伶俜,听了宋铭的话,心下已经明白,此事绝无回旋余地,宋玥今晚必死无疑。她看了眼不远处染了血的人,低声道:“殿下,我能不能过去跟太子说两句话。”

宋铭勾唇笑道:“这可不行,你是我未婚妻,他若是拿你做要挟,岂不是为难我。”

伶俜无可辩驳,其实宋玥死不死,跟她并没甚关系,她还不至于为了前世那不堪的情分,而心怀不忍。只是想着宋玥虽然性子讨厌,但这辈子委实未害过人,她跟他一样是两世为人的人,知道两世为人不容易,她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活下去而已。

苏冥看她神色挣扎,却是道:“你去吧!”

伶俜抬头看他,见他对自己点点头,松开了攥住她的手。伶俜浅浅笑了笑,一步一步朝前面走去。宋玥拨开挡在身前的手下,拖着一把滴血的剑,摇摇晃晃朝她走过来,显然已经受了重伤。

两人走近,站定后,伶俜低声道:“我其实是想来给你报信的。”

此时的宋玥一点都不像是一个要赴黄泉路的人,虽然脸上淌着血,但表情确实笑的:“我知道,我很高兴。”顿了顿又轻声道,“他是沈鸣对不对?”

伶俜点头。

宋玥摇头轻笑出声:“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快移情别恋?好!这一世我心服口服。”他说罢这话,忽然将她的手抓起来,又迅速把手中的剑转了个方向塞住她手中,苏冥和宋铭正脸色大变,以为他要挟持她时,他却只是将抓住她握着剑柄的手,狠狠朝自己腹部刺过来。身后几个残兵手下想要过来,被他伸手制止。

鲜血喷薄而出,他噗通跪在地上,伶俜惊得放开手,脸上血色陡失,踉跄着退了一步。

宋玥却只是笑道:“胜者王败者寇,我没想到会是我四弟。我不甘心死在他们手上,前世我欠你一条命,这辈子还给你。”他说完这句,已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最后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这回去过奈何桥,我一定不会忘了喝孟婆汤。十一!”

他唤了她一声,伶俜走上前。宋玥抬头看她,月色火光之下,他一张脸上虽布满血污,但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却熠熠发光。他唇角微微勾起道:“我最后求你一件事。”

伶俜点头。

宋玥:“你可不可以吻我?”

他看着伶俜,伶俜也看着他。血液从他身体流走,让他意识渐渐涣散,但他仍旧强撑这身体昂头等着她的唇落下来。但那张嫣红的唇,到底没有落下来。

宋玥终于怅然若失地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再没有声息。

伶俜直起身捂住脸,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痛苦,而是为这个骄傲了两辈子,却总归还是不得善终的男人有些惋惜感慨。

苏冥走过来,将她揽在怀中。宋玥一死,他那些本就受伤的手下,不得不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宋铭走过来,朝地上的人看了眼,笑道:“想不到我这个三哥,对十一还真是痴情一片啊!”

苏冥道对他的玩世不恭,略微皱了皱眉,拉着伶俜往回走。宋铭吩咐手下善后,自己跟上他:“愉生,十一是我的未婚妻,这里都是我的人,你这样跟她拉拉扯扯,知道你们身份的人,还以为我被戴了绿帽子,忒没面子的。”

苏冥沉默着走了几步,忽然转头问:“宋玥是亲兄弟,你杀了他就没半点不忍?”

他说这话的时候,伶俜也终于从刚刚的触动中回神,不动声色地看向宋铭,他美玉般的脸上还是挂着惯常的笑容,当真没有半点因为兄长过世而生出的不忍和悲痛。只见他耸耸肩,朝伶俜看了眼,笑道:“愉生,你这话有失偏颇,我三哥可不是我杀的,他自己心甘情愿死在十一手中,也算是成全了他的一片痴心,对不对,十一?”

饶是伶俜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她都会觉得心中不舒服。但宋铭弄死了自己哥哥,不仅毫无愧疚之心,反倒一派的风轻云淡,甚至还有心说笑。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怕!她想到上世宋铭上位后,那些清算人的手段,想到雨夜深宫中,苏冥和他持刀相对。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

回到宁府,已经过了半夜子时。开门的老管家见到伶俜回来,舒了口气道:“老爷在正等你呢!”

果然,正厅一派灯火通明,舅舅舅母表哥表妹都坐在屋子里,显然是在等她。见着她进屋,宁任远赶紧迎上来:“宫里终于放你们回来了!”

伶俜跟命妇在中宫的筵席,与正殿文武百官并不在一处,离开时也是分了前后。宁任远回来未见到伶俜,正担心着,好在终于等回来了人。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今日宫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伶俜点头。

宁任远又道:‘你在后宫是没看到,沈侯爷和李贵妃两个人直接打了起来,烛台落在两人身上烧了起来,等禁卫灭完火,都快看不出个人样。”罢了又道,“幸好你已经不是沈家媳妇,你姨母也出了家,不然这么桩丑事,真是你们都要受牵连。难怪当年沈侯爷连亲生儿子也下得了手,原来是有个皇子儿子,这下一切都打了水漂。也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理太子,估摸着是杀头的命。”

今晚折腾到现下,伶俜也实在是困了,敷衍着点点头。舅母见着她这模样,朝丈夫埋怨道:“十一今日肯定都吓坏了,你还拉着她说这些作何,赶紧让她回房好好睡一觉压压惊。”

还是舅母善解人意,伶俜感激地笑了笑,回了屋子。

可其实如何都睡不着的,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今夜的场景在脑子里跳跃变幻,如何都停不下来。她甚至不敢相信,宋玥就这么死了。他上辈子就是个亡命之徒,向来是不怕死的,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宁愿借用自己的手而自刎,也不愿死在那些□□手之中,这也确实符合他一贯的傲气。也许是因为有心理准备,宋玥的死倒不算太触动她,之前打算救他,也不过是想尝试一下。说起来,今夜最让她惊愕的还是宋铭,杀死兄长,竟然毫无内疚和不忍。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到底藏着怎样一颗内心?皇家手足,自是比不得平头百姓的温情,据她所知,他和宋玥算不上亲近,但也绝没到关系恶劣,水火不容的地步。在宋玥眼里,这就是个不成器的弟弟,不足为患,也不足为惧,从未怀疑过他,自然也从未打压过他。

伶俜忽然觉得宋铭这个人太危险,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她跟太后求娶自己,是真的想帮她和苏冥,还是另有所图?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便再如雨后春笋,再也压不下去。

迷迷糊糊睡着已经是天空露了鱼肚白的时候,好在知道她睡得晚,隔日青萝并未叫醒她,直到日上三竿,她自己才悠悠转醒,还是被饿醒的。宁璨也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见她从房中出来,急急凑上前道:“十一,太子死了!说是知道自己是奸生子,畏罪自刎。”

伶俜愣了下,淡淡哦了一声,宁璨见她神色悻悻,叹了口气道:“虽然他先前总是纠缠你,但他好像也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况且这事也跟他无关,一个太子变成了奸生子。开朝以来皇室最大的丑闻,就算死了之后,还得被人当做笑谈。说起来也挺让人唏嘘的。”

伶俜当然也唏嘘,李贵妃做的孽,最后要儿子承担,这是不是就交租讪讪笑了笑:“人各有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罢了,转移话题道,“春闱没几日了,新储君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肯定会认真从今年的科举中挑选人才,你可要好生准备,别让舅舅失望。”

宁璨瘪瘪嘴:“我几斤几两自己很清楚,能谋个进士出身就已经心满意足,倒是苏兄的学识应该是奔状元去的。”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苏兄如还未说亲,万一中了状元,被人榜下捉婿,可就麻烦了。

伶俜知他是开玩笑,如今宋玥一死,朝中局势难免混乱,布衣百姓尚无影响,毕竟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但他们这些公侯世家,却少不得要考虑局势,稍有差池,恐怕就会惹祸上身。如今宁璨科举之后入仕,正赶上最混乱的时候,虽则他只是小官,但他爹是工部尚书,想要位居高位,又明哲保身,确实是难上加难。

她想了想随他笑道:“榜下捉婿那是前朝风俗,如今早不时兴,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宁璨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有点担心么?要是苏兄做了状元,也不用再在王府坐馆,入了翰林后,定然是新储君重点拉拢扶持的人才。若是齐王能稳稳当当,倒还好,就怕他坐不稳,到时朝中又是一片混乱。”齐王跟戏子醉生梦死的传闻,他也听过一二,如今太子一死,齐王上位,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齐王不过是个幌子,是捕蝉的螳螂,秦王才是后面那只黄雀。伶俜因着知道内情,她倒是不担心苏冥的前程,因为宋铭定然会给他前程。只是一个连自己亲哥哥死在自己面前,还风轻云淡笑得出的人,真的能信得过吗?若是等到来日大局已定,宋铭大权在握,苏冥对他再没什么用处,他会让他安安心心退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