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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王霸之道

秦时竹在当选临时执政的头两天,已走访了不少京城名宿,对杨度、梁士怡、陆征祥、陈宦、荫昌等重要人物都进行了拜访,可以说成果丰硕。就杨度等人而言,本来就对秦时竹的前景看好,只是碍于袁世凯之间的旧交情,不能也不愿在事态还没有清晰之前表示好感,秦时竹的登门拜访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改头换面的台阶,而秦本人只字不提这些人在袁世凯时期表现,也让这些心里还有些包袱的人放松下来。大家都是聪明人,对于国家和个人也有一些长远的期望,既然时代变了,主人变了,那么积极地适应这种变化应该是免不了的,这不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国家都是有好处的,说到底,这些精英人物还是有经世济民的心态在里面,并不原意自己的才能被白白浪费。杨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秦时竹当选临时执政后,杨度与吴景濂、梁启超、秦时竹再度就局势问题进行了探讨,地点选在杨度的家中,四个人仿佛早已熟识的老朋友般开怀畅饮。

酒过中巡,气氛已经很热烈了,杨度放下筷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复生兄聘请我为宪政顾问,我是乐意接受的,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听我的,否则,这个顾问不做也罢。”

梁启超笑了:“复生莫怪,皙子就是这副名士派头,狂傲不拘,袁公在世时也是这样……”

秦时竹也笑了:“皙子的大才我多有听说,眼下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我也深知,没有卓识高见是不敢发此议论的,时竹愿洗耳恭听。”

杨度拍手道:“好好,先敬执政一杯。”

秦时竹也是半开玩笑道:“我闻项城在时。身边亲信多有诋毁皙子处,但袁不疑,虽不能重用,仍然礼遇有加,我如今刚刚入主中枢,前任的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复生兄,说来惭愧,项城掌权。虽然对我礼贤下士,但真正能听进去的话语却不多,我满腹王霸之学不得舒展,苦闷只有自知。”

“哈哈哈,好个怀才不遇,不过五大臣考察报告可不是怀才不遇的结果吧?”当年清廷为了预备立宪,派遣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但个个都是酒囊饭袋之徒。只知走马观花,哪里有什么建设性意见?最后没办法只好通过秘密渠道让梁启超和杨度来撰写考察报告。因此,慈禧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所津津乐道地预备立宪,实际上出于她最痛恨的维新党之手。

“这必定是秉三告诉你的(熊希龄那时正好是五大臣的随员)往事不提也罢。若是真能听我的,清室岂有退位一说?”杨度连连摆手,“不知秦执政欲行王道乎?欲行霸道乎?”

“王道如何?霸道又如何?”

“所谓王道,自然以发达之政治体制为依托。以理服人,自内而外完成对中国的改造;所谓霸道,则是凭借手中军权强力推行,以力服人,自上而下完成对中国的改造。两者可谓殊途同归,王道耗时久,难度大,但效果也长远;霸道耗时少。难度小,但效果也要差……”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着,杨度接着说下去:“从目前的情况看,王道地时机成熟了,但条件不具备,霸道的条件具备了,但时机不太有利。”

“愿闻其详。”

“目前共和民主深入人心,护国讨袁本身就以道义口号相号召。可见人心向背。但中国无西方之宪政体系,无发达之法律传统。实现王道困难重重;从霸道的角度看,国防军兵强马壮,国内任何一派都不是对手,但倘若唯凭武力,恐不能服众,也不能从根本上解释推翻袁项城的合法性依据,因为那样就是用一个新的军事强权来代替另一个军事强权,何苦这番折腾?”

“皙子高论,时竹佩服,以你的眼光看,我是实行王道好还是霸道好?”

“虽然与我而言王道霸道都有良策,但结合世界大势,我看还是王道稍佳。”杨度说到这里,狡黠地一笑,“就是复生兄本人,恐怕也是倾向于王道吧。”

“何以见得?”

“将兵锋收束于山东、河南一线可见一斑,倘若要行霸道,必然加速推进,完成一统,不知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秦时竹爽朗地笑了:“知我者,皙子也。王道虽难,终究是千秋伟业,我倘若不能完成,还有后人可以继续,霸道虽易,却是沙丘城堡,我若有不测,则中华重陷于动荡也……两相对比,不得不慎重,我绝不因一己之私贻害万民……”

吴景濂清了清喉咙:“皙子的话是非常有道理地,我也认为王道比霸道要强,但你为何说王道的条件不具备?还缺什么条件?”

“宪法,特别是一部有力的宪法。”杨度站起身来,在原地转了个圈说道,“袁项城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暗杀宋教仁?本质就是因为宪法,因为临时约法规定了总理有权,总统无权,这是爱权如命的袁项城所不能容忍的,因而有此冲突……如果这样地宪法不改变,将来这样的悲剧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

梁启超道:“倘若不是责任内阁制,袁世凯也未必要翻脸,只是具体到复生兄上,怎么解释?”

秦时竹也笑道:“皙子对袁项城的认识是对的,但我秦某人却未必会愿意行这种下三烂地手段。”

“不然,悲剧正在于此。复生兄也许不愿为,但时势不得不为。试想,如果你做了总统,却是无权,心中什么滋味?你手下什么滋味?别的不说,光是这20余万国防军闹将起来别人就承受不了。如果你急流勇退,这些军队谁来统帅?孙中山、黄兴屡败之将,光有革命元勋头衔。无真正本事,别人都是文人,更加难以统军,国民党为什么在二次革命中不堪一击,就是这个道理。如果真的大权旁落,北疆系能服吗?”

秦时竹笑笑:“皙子抬举我了,汉高祖说得好,马上可得天下。岂可马上治天下?”

“话这么说没错,可谁能真正做到呢?就是我杨度,倘若在这个位置,也是不甘心把权力让渡出来的,毕竟这凝聚着我的心血,退一万步来说,谁知道另外的人能治好国呢?我反正对国民党不看好。”

梁启超叹了口气:“皙子的话还是中听地,袁项城之所以出此下策。并不是他真地认识不到,而在于可能被人蒙蔽了,这其中未必没有手下献媚、挑唆的动机。项城固雄,亦不过十年,己身亡故之后。权柄就落到部下手中,倘若段、冯之辈真的无权,恐怕也……”

“所以说这是个悲剧,这个悲剧不在于我们认识不到。而在于我们摆脱不了,特别是在中国从旧时代向新时代转化的过程中,愈发摆脱不了。”杨度接话道,“因此,我心中隐隐对项城有种惋惜的感觉,项城昔为地方诸侯,能造福一方,进而为中枢大臣。也能有益于国家,偏偏独掌大权后便横生如此变故……可惜了,可惜了。”

“皙子评价可谓中肯,袁项城昔年推进改革、立宪,编列新军、发展民生都是有功的,只是这最后一步没有做好。”秦时竹说,“是非功过自然有后人评说,只是这特别法庭。恐怕难过……”

“那是自然。不如此无以证明护国战争的合法性、正当性,不独项城如此。其他袁氏一党恐怕也难逃干系……但我说句不好听地话,这个法庭,未必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审判地意味,倘若项城得胜,复生地罪名恐怕也不会少。”

众人大笑。

“那皙子认为,如果我要摆脱的项城地悲剧,行王道应该从何处下手?”

“这正是我要献策的地方,我的见地有三个:第一、修宪,变责任内阁为总统制,总统不仅有高位,而且有实权,这比较符合中国的习惯;第二、制衡,三权分立虽然是西洋学说,但可取之处很多,中国之所以停滞不前,与皇帝专制有很大干系,因此,我认为国体地根本问题并不在于有没有皇帝,而在于统治权有没有制约。不然,何以解释英、日、德均有皇帝而国富民强,中国也有皇帝偏积贫积弱?我当年鼓吹立宪是这个道理,现在还是这个立场,权力,特别是不受制约的权力是万万不可取的,中国可以由行政主导、强势政府,但不能没有独立的司法机构和行之有效的议会宪政相制约;第三、军权,如果军队统属个人,只知有个人不知有国家,这是相当危险地,说不定到时候就成为野心家的工具,项城之失在这个上面可见,须知,军队是吞噬权力的怪兽,你不能驾驭他,他就会反噬你。在此,还望复生兄能以国家、人民为重,切实加以对军队进行改造,使之成为国家之工具,军人独立于政治,不干涉政治方是百姓之福。在此,你要作出牺牲,但我认为,与眼前的呼风唤雨相比,今后数百年民众地口碑似乎更为可取,流芳百世远胜于权倾一时……”杨度认真地说,“我想,到了那时,军队还会一如既往地尊敬复生,不过那种尊敬已经不是愚忠,而是建立在志同道合基础上对领袖发自内心的爱戴,那更持久也更有益。”

“皙子用心良苦啊。”梁启超说道,“我在具体层面上和皙子的见解有所不同,但在总体要害上的意见却是一致的。中国刚刚实现从帝制到共和的转变,百姓还没有摆脱那种皇权至上的观念,需要一个强力人物来引导他们前进;但这个同时,也是实现从旧时代到新时代转变的过程,这个强力人物将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旧时代地代表,又是新时代的第一位先驱,项城没有能够完成这个使命,我希望复生能够挑起这个重任,留给中华民族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们让我做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喽?”

“对,复生的以往是专制,将来是民主。你处于专制和民主的过渡阶段,你既是专制地继承者,又是专制的消灭者,你既是民主地开创者,又是民主地建设者……”

“诸位对我要求很高啊,我只能勉为其难了。”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只是如今的王者,他地头还在君王身上。他的身子已在民众这边了。我们真诚地希望复生能够完成这不世的伟业。”

“好,与各位共勉,倘若我有所失,必请当面指正。”

“自然,自然。”三人一起答应。

“下面讨论一下具体方案,我地意见是成立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不用很多,但要有代表性。能包容各个阶层,在我看来,皙子、卓如都是当然人选……”吴景濂提议,“至于其他,还要再费心一番。”

秦时竹点头道:“孙、黄不日就要从日本归来。这事还要和他们商量过才能定夺,我们还是先喝酒,喝酒。”

“哐”酒花四溅……

秦时竹回到临时下榻处,葛洪义已在那里等他了。看见他满脸通红地进来,不禁笑道:“怎么有如此雅兴?”

“唉,被梁卓如、皙子几人拉去灌黄汤了,还好还好,几人的看法和我差不多。”秦时竹当下把修宪,改内阁制为总统制的内容和葛洪义粗略讲了一遍。

谁知道葛洪义听完,哈哈大笑:“老大,梁启超和杨度都被你骗了。”

“骗了?”秦时竹晃了一下脑袋。“怎么说?”

“你想,孙中山当时坚持要在临时参议院通过这部约法,我们并不是没有力量可以阻止,但我们没有,为的就是留下伏笔加剧袁世凯和国民党之间的冲突。内阁制只是你用来加速袁世凯覆灭的工具而已,并不真是时代力量的体现,而杨度、梁启超却没有看见这个渊源。”

秦时竹一想:可不是嘛,不要说临时约法。就是临时大总统当时自己也有机会做。但出于引导袁世凯和国民党冲突的考虑,他放弃了。事后看来。真是妙极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么说梁卓如和杨皙子两个才子也被我摆弄了一遭?吴景濂估计心中明白,可他是自己人,绝对不会说。”

“不过他们其他地见地还是非常有道理的,我们这个政权如果要保持长久的合法性,非得这么做不可。他们和孙中山不同,是真正的现实主义政治家,不是天真浪漫的革命家。”

“幸好,幸好,不然我出这么多钱聘请杨度做顾问干嘛?”秦时竹也乐了,“你来找我什么事?京城秩序都安定吗?我忙得都没有功夫过问。”

“是啊,有功夫灌黄汤没功夫过问。”葛洪义调侃了他两句悄声说道,“陆建章来报,铁良南下,与张勋、冯国璋碰头,据说卢永祥也去了,不知道什么事。”

“真地?”秦时竹的酒醒了一多半,“这几个家伙想干嘛?复辟吗?”

“难说,我已经和大黑打过招呼了,军事上做好应变准备,腾龙社的人员也派出去了,估计不久就会有确切消息传来。”

“看来,敌人是一天也不给我们安生啊。”秦时竹自我解嘲般地说道,“真的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但愿不要打乱我们地计划。”葛洪义忧心忡忡,袁世凯倒了,可民国的天空并不宁静。

事情有必然的发展逻辑,在很多场合往往不以参与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在冯国璋心中,复辟未必不合他的心意,但他审时度势,和自己的心腹军师以及英国方面秘密接触后,便打消了这一个念头,行动的前一天夜里,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想着自己地二等男爵,怕是永远只能定格在那一级别上了。

“华甫兄,数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铁良鬼头鬼脑地来参加会议,卢永祥刚刚到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后来看冯国璋如此镇定倒也不疑有它,现在时局动荡,多条朋友多条路,管他是谁,只要有好处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