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先是去拜访了李林甫,由于有了前面诱导对方给出的错误文盲判断,右相对于他的防范和敌意都减弱了不少,连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李嗣业时常有错觉地认为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个笑容可掬和善的油腻男,这就是大奸似忠之人浅在的表象吧。
李林甫有一个女儿名叫李腾空,对豪奢的生活并不感兴趣,也对父亲的争权夺利完全冷漠。她入庐山修道学医,数年后有所小成,常常出山救助医治百姓。
从李腾空的表现就能够看出来,她从小的家教还是不错的,至于是谁教的,那就有待商榷了。
李嗣业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北庭方面近来的情况,特别是去年一年他接管后所创造的政绩。
李林甫眯着眼睛好似假寐,但他说到关键处时总能突然睁开眼睛,像极了考验学生背诵课文的私塾先生;然后嘴角挤出一丝不明情绪的笑容,他可能觉得李嗣业的汇报就是饱含水分的假大空的政绩。
李嗣业犹豫了良久之后,终于说出了盘桓在心底的那个念头:“右相,庭州西州交河故地,土地肥沃不减河西,物产丰富民风淳朴,缺少的只是百姓而已。属下斗胆献言,也是向您征求,朝廷可否下令将中原地区每年判决后罪行较轻的囚徒改变发配地点,由岭南等地改为北庭安西,这样可以增加边疆的人口,增加劳动促使碛西繁荣。”
李林甫捋着胡须抬起下巴,直接回绝了李嗣业的话:“不可啊,嗣业。”
“为何?”
李林甫笑着摇了摇头:“某反对你的意见,是基于两点。第一点,你都说了,北庭土地肥沃不减河西,也物产丰富。我们把这些囚徒发配过来,是干嘛来了?难道是让他们过好日子?如果像你说这样做,那就不叫流放而叫迁徙,流放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惩罚。也只有那岭南荒蛮瘴厉丛生之地,才能真正起到惩罚的作用。”
李嗣业一听,连忙补充说道:“将囚徒们发配到北庭,自然不会使他们与百姓一起耕种。庭州城往北有沙陀碛,黄沙漫漫比得上瘴厉之苦,臣可使他们在沙漠中种树,在沙漠外耕田,这样的惩罚也足以让这些人领受到律法之严峻。”
李林甫眯眼摇头道:“某还有第二点要说,北庭所处之地,往西北是突骑施,往北是葛逻禄,往西是回纥,这些胡人虽已内附效忠我朝,但各怀鬼胎,心口不一。这些囚徒被发配至边疆,心中怨恨朝廷,会不会逃跑脱离北庭,进入这些胡人部落内部,蛊惑其脱离大唐悖逆造反。况且这种事情是有前车之鉴的,昔日前汉宦官中行说不欲为和亲附庸,多方求告无果,被汉朝强逼前去,临走前放话说‘我若入匈奴,便为汉之大患’,从此助匈逆汉十余年。这些被朝廷判流放的人里面,未必不会有中行说这样的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某认为此议还是不可行。”
这下李嗣业就不好多说了,因为李林甫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也无法保证不会让囚徒逃到少数民族的势力中成为汉奸。
中行说就是历史上的第一个汉奸,他一生毕力与辅助匈奴人对付汉朝,甚至比真正的匈奴人还要痛恨汉朝,匈奴人尊称他为汉监。汉朝百姓因为痛恨他,玩了个谐音梗叫成汉奸,这应该是汉奸二字的由来了。
李嗣业没有说服李林甫,只好作罢。
李林甫却话头一转,放松了口径:“此事暂时虽不可为,等我稍后考虑考虑吧。”
李嗣业及时站起来,向右相叉手告辞道:“既然如此,李嗣业不便再叨扰右相,属下告退。”
李林甫只是挥了挥手,又眯上了眼睛。
……
八月五日天长节的前夕,长安城再一次热闹了起来,各地节度使和采访使或亲自带团进京,或派人带着献上的节目活跃在长安城中,受这种气氛的影响,城中的丝竹之音也此起彼伏,堪比一场盛大的音乐节。
天长节休朝一日,官员也能放假回家,朝廷重臣以及边关诸将们则带着自己的表演团队,前往兴庆宫前的广场集合,准备开始一场献给皇帝的联欢会。
节度使和采访使们对待此事极为的慎重,所带来的队伍也花团锦簇极为艳丽,剑南节度使仇章兼琼派出了二十多名窈窕蜀女,自然是要跳蜀舞。安禄山自然也不甘落后,准备了六十多人的胡腾舞蹈队,新上任的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带着女子乐队,应该是要表演《甘州八声》和《凉州曲》。
在这些郑重其事极尽奢华和隆重的队伍中,也就最数北庭和安西的节目看起来最寒酸,高仙芝还带来十几个康居舞女和全套的乐班,李嗣业纯粹就是四面鼓和古筝,笛子,唢呐,全套配置也不过七个人,既无姿色也无排面,看上去是要自暴自弃了。
高力士从楼上走下来,神情严肃地把拂尘挥动到右臂上,高声喊道:“各家的表演队先入花萼楼底层待命,各位大夫、中丞请与我入花萼楼二层向陛下贺喜。”
十节度使的先后顺序本身就显得很迷,如今最强节度使王忠嗣已经落幕,扛大头的竟然成了安禄山,所以他挺着大肚子站在左前列。排第二的是这三年来功勋最为卓着的高仙芝,第三为陇右哥舒翰,接下来依次是李嗣业,安思顺,仇章兼琼。
高力士高声唱喏之后,带领众人进入楼中,沿着侧殿旁的楼梯徐徐向上,一直来到二楼,眼前的美轮美奂直接映入了眼帘。
为了配合这场盛宴,二楼重新进行了装饰,立柱上盘绕的金龙重新刷上了金粉,金光闪闪栩栩如生。宫女们身着低胸盛装排列两旁,两旁的窗扇和门扇上都悬挂着黄色纱帐,朱红色的翘足案沿着两侧整齐地排列下来,案几上摆放着金樽美酒,葡萄甜瓜等水果。
李隆基身着明黄常服盘膝坐在御阶上,身边端坐着身穿红色华服的杨玉环,云朵髻插满钗钿,步摇玉翠使她更加美艳动人。
李林甫带着一帮重臣已经站在了下方,等到节度使们跟进到他们后方时,高力士站在皇帝身边高呼:“贺!”
众人拜伏叩首,齐声高呼:“恭贺陛下福寿绵延,千秋万岁!大唐国运天长地久!”
李隆基面带笑容和煦地点点头,抬手摆了摆道:“众卿平身,入席吧。”
李嗣业跟在他们身后按照排列好的座次,坐在了稍后面的位置,堪堪能够看见皇帝和杨玉环的脸。众人正襟危坐,然后端起案几上的酒盏,高举过头顶向皇帝敬酒。
杨玉环也端起酒杯,侧过身体嘴角含春脉脉地看着皇帝,李隆基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贵妃和群臣也用袖子掩着脸,将酒水倒入喉咙中。
“谢陛下赐宴。”
皇帝神情舒畅地点点头道:“你们所选送的乐舞都在下面等着呢,表演的顺序就按照今日的座次顺序来,哥奴,听说你府上的立坐伎部技艺堪比朕的梨园中乐营将,就让朕先睹为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