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忽然停了。
九生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天色亮了又黑,院子里乱哄哄的婆子丫鬟忙个不停。
宋老爷子在厢房外来来去去的走动,宋素垂头站在一边。
薛宁的孩子早上就没了,已是七个多月的胎,那死胎端出来五官齐整,十根手指也已长全,是个小男孩。
宋老爷子只看了一眼就老泪纵横,薛宁这样大的月份小产,情绪激动的昏厥了过去,还在出血。
那宋老爷子命人查明小产的原因,当即命人将那下药的婆子打死,偏明珠出来拦住,这婆子不是别人,是宋素的奶娘,明珠的母亲。
明珠哭的泪人一般,骂她母亲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求老爷子饶了母亲一命,她愿意替母亲受罚。
宋素看的于心不忍,出言替她求情,宋老爷子一巴掌扇的他发懵,指着他气的讲不出一句话来,几欲昏倒。
天完全黑透时,薛宁才保住了命,幽幽转醒了过来,听到厢房外宋老爷子在骂宋素,明珠哭求,那婆子被打的鬼吼鬼叫。
听的一清二楚。
她愣愣的躺在榻上,对阮妈妈说:“叫宋素进来。”
宋老爷子和宋素一同进了来,老爷子让宋素跪在榻前,愧疚的一句话都讲不出口,薛宁怎样的身份嫁给了他不成器的儿子,薛宁入府这几年对他,对宋府,对宋素,尽心尽力,没有半分的不是之处。他几次大病在榻,哪一次不是薛宁在榻前侍候。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年来薛宁每次过节,孤单单的守在府里,他都觉得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亏欠她太多太多了。
薛宁只想和宋素说话,便让老爷子离开了。
宋素跪在榻前看着薛宁那副样子,也是愧疚难当的哭了。
薛宁听的心烦,对他道:“宋素,若你还有一点良心就杀了那个贱人和她娘,杀了她们给我儿子偿命。”
宋素哭声一顿,愣愣的抬头望她,眼睛里的眼泪珠子似得掉,半天不应话。
薛宁心早就凉透,她扶着阮妈妈挣扎起身,道:“你下不去手我亲自来,取我的剑来。”
阮妈妈哭着拦住她,“小姐你才刚刚好些,保住身子要紧啊。”
“取我的剑来!”薛宁眼睛凶狠的吓人。
宋素跪着上前抱住她,又惊又愧,哭道:“是奶娘该死,但她好歹是我的乳母,你要打要骂怎样出气都好,但看在我的情面上,可怜可怜她好歹留她一条命……而且此事明珠并不知情,她连血都见不得的性子怎么会做出这等残忍的事,都是奶娘一时糊涂……宁儿宁儿,你别伤心,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宋素。”薛宁抓着他的衣襟让他看着自己,“你有没有见到我们的孩子?”抓着宋素的手指在发颤,她恨不能掐进宋素的皮肉里,“他那样大了,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全了,我看他时他的小手指攥着拳头,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昨天还在我的肚子里动……”她木木的掉下眼泪来,从小产到现在,第一次掉下眼泪来,她说:“宋素,你说她无辜,要我可怜可怜她,你有没有可怜过我?”
薛宁浑身都在发颤,她哭不出声,只是问宋素,“我可有半分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宋家?宋素我也是爹娘养大的,我也是会难过的,我为了你和我爹断绝关系我不后悔,因为我爱你……但宋素你的真心呢?你的良心呢!”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宁儿……你打我吧一剑杀了我吧!是我辜负了你……”宋素抱住她发颤的身子,哭的情真意切,“但明珠真的不知情……”
“她不知情?”阮妈妈再听不下去,擦了眼泪道:“敢问老爷,那明珠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找回了宋府?还选在了您不在府中这一天?”
“因着芳州病了……”
“有病不去找大夫,这样冷的天倒是抱着孩子来宋府闹?”阮妈妈再不留情,直接道:“是老爷没给她留看大夫的银子吗?还是她早就算计好了趁着您不在家,故意来刺激夫人?夫人这几个月身子一直不好,这事府中谁不知道?那奶娘是明珠的亲娘,这种事怕是没少跟明珠说吧,她可真是挑的好时候,您在府中她知道见不得夫人就会被您拦住,这次可真是如了她的愿!”
宋素要辩驳,却是找不出话来辩驳。
阮妈妈讲的伤心,又掉下泪来,“她不知情?若不是她气的夫人见了红,怎会落得如此?老爷您这样的袒护她,既然如此情深当初又何必招惹我们小姐……”
宋素辩驳不出,抬头望着薛宁,往日的种种浮上心头,握着她冰冰凉的手指道:“宁儿我当初确实是真心爱你,也确实和她断了关系好几年,我若有半句假话,必不得好死!”
薛宁望着他,他还是像从前那么好看,哭的眼眶发红,情真意切。
他说:“宁儿,我打发她走,送的远远的,从此以后我一心一意待你,好好的补偿你,我们还会有许多孩子。”
“不会了。”薛宁望着他,慢慢抽回手指,“我想和你生的孩子已经死了,宋素你休了我吧。”
宋素死攥着她的手,哭的像个孩子,到如今他突然珍惜起了薛宁,他求薛宁再给他一次机会。
薛宁转过头不看他,只对阮妈妈道:“取我的剑来。”
阮妈妈知她的性子,劝不住便从箱子里捧了剑出来。
薛宁慢慢伸手握住,那剑的把手坠着一颗红宝石,是她从薛府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是她父亲送给她的。
剑出鞘,铮铮的嗡鸣声。
宋素吓了一跳,她推开宋素赤脚下地,直往厢房外去。
阮妈妈忙去扶她,便听小丫鬟进来报,“明珠带着小少爷跑了……”
“快跑,芳州快跑。”
九生眼前黑了又亮,她看到明珠带着宋芳州逃到了化粪池边,她看到宋府的人追过来。
她看到一群人将明珠,堵在了化粪池边,宋素先冲了出来,让她把宋芳州留下。
明珠不肯,抱着宋芳州后退。
宋素便上前去和她争抢宋芳州……
九生离的进,她看到那推搡中,明珠不小心绊在青石上,后仰倒进了化粪池中,她没看清是不是宋素不小心推的那一把。
只看到宋素想去拉已是来不及,明珠大叫一声宋素掉进了化粪池中。
宋素慌乱的让人去救明珠,薛宁扶着阮妈妈下了马车,她握着她的剑说不许救。
她说,“宋素,我若是可以,今日一定将你和你的明珠一起沉在这池底!成全你们!”
她命人抬了青石压在明珠身上,沉池坠地,生生将她填在池底。
一命偿一命,一报还一报。
她在池边昏了过去,被带回府,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
宋素自那之后一病不起,宋芳州也昏睡不醒,一直在发梦。
之前还为薛宁即将临盆忙碌喜庆的宋府,一下子冷清了起来,宋老爷子身子又开始不大好了,不方便照看宋芳州,便暂时安置在了薛宁这边。
薛宁在夜里睡着时又梦到了那个梦,芳海中的一叶扁舟,上面坐着个小男孩,这次却看清了,是宋芳州。
她惊醒后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阮妈妈说是宋芳州一直发梦不止,也不醒,找了大夫来。
宋老爷子也来了。
她想了想,披衣扶着阮妈妈过去。
老爷子近几日来瘦了许多,坐在榻前问大夫怎么样。
大夫只说是受了惊吓,不要紧,却是没有别的好法子。
薛宁过去,看昏睡在榻上的宋芳州,他那样小,满头的冷汗,小小的手伸在半空中想要抓住什么。
他长的像宋素。
他在睡梦里叫娘,薛宁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她也差点就做了娘。
然后,宋芳州惊醒了过来,睁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她。
他从那一日醒来后就忘记了从前的事儿,不记得爹妈,自己的性命也不记得了。
大夫也不知是为何,请了法师来,也只说惊吓过度丢了魂儿。
除了有时夜里梦游一般的乱走,并没有别的病症,宋老爷子却是高兴的,只说,忘了好,都忘了才好。
便重新教他认人,指了薛宁说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
宋芳州怕生,躲在被子里,怯怯的拿眼睛望薛宁,他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半天,小声的问:“你是我娘?”
薛宁没有开口。
他从被子下钻过来,爬到薛宁身前,探出脑袋又看她,眼睛眨啊眨的,他忽然伸手拉住了薛宁的手指,小小声的叫了一句,“娘……”
薛宁就愣在了那里,看着他看着他掉下了眼泪来。
“娘你怎么哭了?”宋芳州有些害怕。
薛宁在他面前,掩面痛哭了起来。
宋芳州轻轻的拉着她的手,叫她娘。
这大概就是她还活着,还留在宋府的原因吧……
那之后的记忆全是宋芳州,他七岁的时候爬树摔了。
他八岁的时候不好好念书被先生骂哭了。
他九岁的时候在河里摸了一条鱼回来送给薛宁。
他跟薛宁学练剑,学骑射,偷偷的拿她那把剑……
一幕幕全是宋芳州。
连宋素死的时候也只是淡淡的一抹弯月,薛宁站在门外看着奄奄一息的宋素。
他打化粪池之后一病不起,整夜整夜的梦到明珠来找他寻仇,没半年就瘦得不成样子。
薛宁和他分开居住,没有来看过他一次,这一次是听说他不行了才来,却是站在门外不进来。
他在榻上想让薛宁过去,却成了空,在榻上掉眼泪的问薛宁,“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薛宁在门外淡淡道:“我与你的情分早就尽了,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她转身离开,像少年时宋素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神情倨傲冷淡,眼中不曾看过他。
那一夜宋素便断了气。
薛宁从睡梦中惊醒,听到院子里的哭喊声,失魂落魄的下地,在门前站了许久许久。
她的少年郎,她的真心人,早就死了许多年,埋在她心里早已白骨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