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马车九生才发现,今日柳眉山穿着一身重黑,披着黑披风,他平日里极少穿黑色,还是这样里外重黑。
他冷极一般的将手缩在披风下,又额头冒汗。
九生偷偷看他,他在披风下的右手一直抓着左手腕,指尖在发颤,他似乎极为的不舒服,抿的嘴唇苍白干裂,不讲话。
她想大概是和纪淮雨在一块,柳珠儿又开始不安分了,他却一直撑着没有昏过去。
“柳哥哥可是不舒服?”纪淮雨忽然开口问道:“你一直在出汗。”那了帕子给他擦汗。
柳眉山抬了右手挡开,指尖不知在哪里带的一点点血迹,“没事,只是受了些寒。”
纪淮雨温声道:“柳哥哥要注意身子,不然九生在我那里也不安心。”
柳眉山抬眼看了九生,倦意难掩的说了一句,“我没事,别担心。”
他在……安慰她?
九生在暗暗的光线下正对上他幽暗的眼睛。
纪淮雨“哒”的一声将帕子丢在了一边,伸手揽着九生,让她靠着自己道:“柳哥哥带你如兄如父,这般的好,你嫁给我叫他一声大哥,也是正好合适的。”
九生没讲话。
柳眉山望着她,往后靠去闭上了眼。
车停在门前。
玉音跑过来扶着柳眉山下车,柳眉山看了一眼,蹙眉道:“这里……”
纪淮雨抱着九生下车道:“这里是我新置的小宅,打算日后搬出纪府后住,请柳哥哥正好来看看。”
柳眉山“哦”了一声看着纪淮雨抱九生入门,慢慢跟了进去,问道:“九生腿怎么了?”
“没事,这雪地路滑,我怕她摔了。”纪淮雨将她抱到屋中,放她坐在软榻上,替她解下大氅,又回身来请柳眉山,“柳哥哥进来坐,就当是自己家中,不必客套。”
又让下人备好酒菜,他看玉音在门外,起身道:“我去取好酒来,柳哥哥到正堂来吧。”
柳眉山却道:“我要和九生说几句话。”
纪淮雨一愣,随即笑道:“九生也累了,让她换个衣服再来正堂陪柳哥哥吃杯酒。”
柳眉山抬眼看他,“你怕我和九生单独在一起?怕什么?”
那眼神让纪淮雨心里咯噔一下,却扔笑吟吟的道:“我自然是怕柳哥哥太好,抢走了我的九生。”半开玩笑的来拉他,“柳哥哥当初既把她送走,如今可不许再跟我抢,我可是等了十年呢。”
拉到柳眉山的左手,他忽然一颤,陡然抽回手,整个手臂都发颤,额头冷汗淋淋。
“柳哥哥?”纪淮雨不知他怎么了,忙问,“这是怎么了?”又给九生使了个眼色。
九生开口道:“我没事。”
是对柳眉山说了。
她道:“我没事,你先去吧,我换了衣服就来。”
柳眉山看她一眼,这才起身,将左手收在披风下出了门,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守着九生的小夏皱眉,“没有丫鬟侍候,留个小厮?”
纪淮雨便道:“小夏还不出去?”
小夏错愕了一下,看纪淮雨使眼色让他出去,便“哦。”了一声小跑着出去守在了门外。
柳眉山到廊下看着他结实的手臂,又道:“你扶我过去。”
“我?”小夏一愣,看了看纪淮雨。
纪淮雨还没开口,玉音已先道:“五爷我来扶你吧。”
柳眉山反手一耳光甩在她脸上,太突然,甩的她踉跄退撞在红柱上,又惊又慌。
“什么时候我府中轮得到你上茶?轮得到你来扶我?”柳眉山冷冷问她。
玉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看府中姐姐们都在忙就……”
“过来。”柳眉山道。
玉音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发抖,求救的看了纪淮雨一眼。
纪淮雨便笑着扶柳眉山道:“何必跟个下人生气,我来扶柳哥哥。”
柳眉山拂开他的手,“我教我府中下人的规矩,纪少爷又何必屈尊为个下人求情?你们相熟?”
纪淮雨笑着收回了手。
“我说了过来。”柳眉山又道。
玉音浑身一颤,却是不敢不从的跪着挪到他脚边。
“抬起头来。”柳眉山道。
玉音颤个不住,缓缓慢慢的抬起了脸。
“啪”的又是一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又脆又响亮,扇的她身子晃了晃,半边脸肿了起来。
“你怕是忘了我当初为何留下你这条命吧?”柳眉山声音冷冷淡淡。
玉音耳朵里嗡嗡颤鸣,死低着头道:“奴婢不敢忘……奴婢这条命是五爷留给九生小姐的。”
“我平生最厌恶自作聪明的人。”柳眉山眼光落在纪淮雨身上,却是对玉音道:“尤其是拿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心思用在我身边人的身上,我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那话倒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纪淮雨也看着他,他的眼神冷极也绝情至极,像极了十四岁那年柳眉山从祠堂里满身是血的走出来那个眼神。
他那时偷偷在门后看着柳眉山,那时候柳眉山就是他心中的英雄,他多想有一天也像他一样从这个纪家走出去,和纪子卿断的干干净净,但是他做不到,他还有阿姐,他没有柳眉山那样的能力保护自己又保护阿姐。
这些年来,柳眉山一直是他的憧憬,柳眉山做到了他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
柳眉山将眼神落在院子里一地厚重积雪上,淡声道:“玉音你不是十分想要侍候纪少爷吗?那就去把纪少爷院子里的积雪给清扫了。”
玉音以为他就这样暂且饶了她,刚要应是,听他又道:“用你的双手清扫,不许用工具。”
玉音一瞬抬头,“五爷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柳眉山低头望她一眼,“好好做,让纪少爷看看你的诚心,你的能力。”转身便走。
纪淮雨摸不透他为何会突然如此惩罚一个小丫鬟,寒冬腊月的季节,用手指把这院子里的积雪清扫了,那手指早废了。
是为了做给他看?还是他猜出了什么?这玉音到底与他和九生有什么仇怨?
纪淮雨慢了慢脚步,示意丫鬟带着柳眉山先去正堂,等他入了正堂才转身看着玉音,她憔悴而清瘦,楚楚可怜的跪在那里,一抬头满脸的泪水,“纪少爷救救我!救救我!”
“我为何要救你?”纪淮雨从袖中捻出玉音藏在茶杯底下的信笺,打开是一行小字,写着,“五爷被你母亲附体。”纪淮雨轻轻念了一遍,笑道:“这些我已经知道了,你对我没有什么价值。”
玉音忙抬头,又惊又慌,伸手来扯纪淮雨的衣袖,被纪淮雨厌烦的躲了开,她脱口便道:“有价值!有价值!我还知道关于宋芳州母亲的死因!”
“死因?”纪淮雨一蹙眉,薛宁死了?宋老相爷不是一直跟宋芳州说薛宁是在外处休养吗?竟是死了?那宋芳州……一直被瞒着?
“对对!就是九生害死了薛宁!”玉音只盼着被他拉一把,救一救,跪在他身前,恨不能将所有知道的都告诉他。
“哦?是吗?”这消息对他来说真是太好了,纪淮雨低头看着她笑,“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还知道……”玉音飞快的思索,一把抓着他的衣袖道:“我还知道嵬度为什么会跟九生闹翻了!”
纪淮雨眼睛一亮,“为何?”
“好像跟王爷有关。”玉音忙将那夜在花丛里听到的话学给纪淮雨,“王府里的静姝小姐好像看上了嵬度,嵬度想带九生远走高飞,九生放不下五爷……之后五爷来了,发起火说他的什么身世不要牵连九生什么的。”
“身世?牵连?”纪淮雨皱眉,这听起来不像是只因为赵静姝看上了嵬度……
还要再问,却怕柳眉山起疑心,止了玉音的话,弯腰亲手将她扶起来,轻轻的托起她的手道:“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废了岂不是可惜,我让府中的下人帮你做。”
“多谢纪少爷!”玉音大喜,抓着纪淮雨的手忙又求道:“求纪少爷定要将我救出柳府,我再待下去就活不了了!”
“你放心。”纪淮雨道:“只要你有用,我自会护着你。”抽出手,让她退下,转身慢慢往正堂去,伸手取出帕子细细的擦着手指,低头想着什么。
宋芳州,嵬度,一个相国府,一个竟和永康王扯上了关系……
他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天快要黑下来了?
九生坐在榻上盯着窗扉上的光,从天明盯到如今黄昏,手心里一直在冒汗,抓在袖子里,无意识的抠着自己的指甲,一下一下,直到疼了才发现竟不知怎么抠破了。
不能出差错,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归寒一定要顺利的赶来,不然真的就完了。
她有些发慌,看着那扇纸窗发慌,若是归寒无法按照信笺上的指示带人赶来,那……她该如何?
她坐在昏暗的屋子,摸出怀里的匕首又收了回去,她不能杀了杜行山,若是归寒没有来……她也不能杀了杜行山,杜行山是她唯一逼出柳珠儿的法子了,她不能动手,柳眉山已在此处,她没有退路……
窗户轻轻响了一下,惊的她一颤,扭头就看见昏暗暗的窗户下站着一个人。
“嵬度?”她低低道,抓着床框慢慢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嵬度从窗外轻轻巧巧的掠身进来,“我跟过来的。”嵬度看着她,眼眶竟是红了一圈,“我不会插手你的事,你放心。”
九生的心口忽然就是一软,才几日没见嵬度下颚竟生出了青青的胡渣,像个饱受风霜的大叔。
“怎么不刮胡子?”九生莫名的问了这么一句。
没头没脑的,嵬度忽然伸手抱住了她,“你不在没人告诉我该刮胡子了。”他说:“对不起九生。”
还像个冒失的少年郎。
九生也抱了抱他,轻声说:“没关系。”
嵬度手臂一松,“你……当真不怪我了?”
“傻子。”他似乎瘦了些,衣服都宽了不少,九生替他理好衣襟,细细慢慢的道:“嵬度,你要记住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真的怪你,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你是不会伤害我的。”九生抬眼看他,“不许哭。”
嵬度红着眼睛,又想抱她。
门外忽传来脚步声,九生一惊,忙指了指窗户,嵬度一瞬跃出窗外,伸手带上了窗。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纪淮雨提着白玉小酒壶进了来,看见九生站在那里,笑道:“怎么?在等我?”
九生回头问道:“柳眉山呢?”
“果然只关心你的柳五爷。”纪淮雨近前来,稳稳的将小酒壶放在桌子上,道:“你放心,我不会伤了他,只是用了些迷药让他暂时休息一下。”伸手拉了九生到桌前,凑近她耳边,低低道:“他,来了。”
九生浑身毛骨一悚,“杜行山……已经来了?!”
“你很吃惊吗?”纪淮雨有些莫名的望着她,“之前不是就已经知道他今晚会来吗?”
九生望了一眼那窗扉,已然黑了透,“这么快……怎么已经来了……”
纪淮雨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她吓得一颤,便温声道:“别怕,酒在这里,他进来你就让他喝了这酒,我就在隔壁,如出意外你就摔了这酒壶,我即刻便来,不会有事的。”
将那白玉小酒壶塞在她的手心里。
九生低头看着酒壶,“你真会来救我?”
“会。”纪淮雨答的毫不犹豫,“我会来救你,不会让你出事。”
九生一抬头笑了,“你不会。”
纪淮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便不说话了。
门外便传来杜行山等不及的催促声,“我说你到底叮嘱够了没有?一个小丫鬟还怕我降服不了?”
纪淮雨松开九生的手,低声说了一句,“我会。”转身出了房门。
九生听到他笑着对杜行山道:“是怕她侍候不好表舅,所以多嘱咐了两句。”
“怎么会!我就喜欢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哭起来楚楚可怜别有一番滋味!”杜行山笑的让九生浑身发寒,抓着白玉小酒壶的指尖发凉。
这感觉让她恶心,让她作呕,让她想起李从善那张脸,噩梦一般的挥之不出。
房门推开时,她禁不住的后退了半步。
“小美人等着急了吧?”杜行山笑嘻嘻的进来,伸手合上了房门。
九生就听到“哒”的一声轻响,他竟上了锁。
“这样就没人来打扰我们了,你也别想跑。”杜行山晃了晃钥匙,猛地扑过来就要抱她。
九生急退几步仓皇的躲开,忙道:“你……你急什么,我们先喝杯酒。”绕过他摸到桌边,取出酒盏,“夜这么长,我们喝杯酒再慢慢……”
他却猛地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惊的她手中的白玉小酒壶翻滚在桌上,咕噜噜的洒了一桌子,“喝什么酒,有你这样的小美人在,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打横将九生抱起,一把丢在榻上,解了腰带便扑过去,“小美人我可想死你了!急死我了,快给我解解酒,用你的小嘴给我解解酒……”亟不可待的拱着嘴往九生脸上身上乱凑。
九生伸手摸到匕首,却又顿了顿,不能杀他,暂时不能杀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她一抬头就望见李从善站在床头,伸手拉扯她的衣服,一句句骂道:“贱人,贱人,乖乖从了我……”
那人从她的脖颈亲到衣襟里,伸手探进去——
九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浑身在颤,牙齿都在打颤,却是强咬着道:“你还记得纪慧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