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扑灭已是深夜。
府衙的官差小半数忙着清理火灾现场，其余多半都在宋铮的授意下搀扶伤者，根据杨不留提前判断的伤势，或急或缓地送往附近的医馆。
杨不留领着侯子艰难地钻进方才张永言拼了命却没能闯进去的那间，几乎只剩下一堆断壁废石的屋子。她余光瞥着绕到作坊后方的宋铮和诸允爅，视线稍稍后错，又望见了犹疑地盯着这两人背影的黄捕快。
“前几天宁公子还说要玩儿几天再去找张老板谈生意呢，没想到今儿就见着他跟张少爷一起了——诶，不过这作坊不是卖出去了吗？怎么还是张家少爷负责……”侯子灵活的跟在杨不留身后，瞧见在他面前自称“宁肃”的诸允爅嘀咕个不停。他看着杨不留在一堆黑炭里翻翻捡捡，“杨姑娘，咱这是找什么呐？这都烧成灰了。”
“烧焦的尸体。”杨不留交错着胳膊把袖口蹭上去一些，转头认真叮嘱道：“轻点儿翻，看见有长得像尸体的东西就叫我。”
侯子头皮一麻，尴尬僵硬地应了一声。杨不留抬头，把眼神儿从这遍地黑黢黢的东西里拔出来，安慰了一句：“不用怕，这么大的火势烧出来的尸体已经看不出人模样了，闻起来跟烤兔子的味儿差不多，焦焦的——”
“别别别……别说了……”侯子急忙摆手阻止了杨不留更为详尽生动的描述和解释，“反正看着差不多的，我就都叫你看看就得了……你要再说下去我以后可能都不想吃烤兔子了。”
杨不留看着侯子，眨巴眨巴眼睛，噗嗤一乐，理解了他无法容忍把焦尸和烤兔子相提并论的痛苦，转而指了指勉强能分辨得清的房梁右侧，“那边归你，仔细检查，坠落的房梁和坍塌的墙面太乱，如果真的有尸体的话——希望能找得到一具全尸。”
侯子点点头，撸起袖子搬开了几块儿碎石，“……倒是没想到，张老板就这么烧死了……”
“得先找到再说……死没死还不一定呢。”
杨不留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丝不确定——说不上是侥幸还是怀疑猜忌。
杨不留以前跟张家人走得很近，按照她对黄妈的了解，她说起火之前曾见过张风鸣走进这间一直挂着锁的屋子，应该没有说谎。
可这人是不是真的一直待在屋子里就不得而知了。
张风鸣既然意识到赵谦来要对他不利，依照他平素谨言慎行的作风，绝对不会独来独往，不设防御。
既然万濯灵能想到毁账本，赵谦来自然也能想到消灭证据。
如同诸允爅所说，就怕这从哭诉求助到烧毁证据，都是张家联合万濯灵一起设的局。
思虑至此，杨不留轻轻叹了口气。
她抬起胳膊蹭掉额头上沁出的汗，衣服上沾的烟灰糊了满脸。她半蹲着，吃力的翻开一大截断裂的墙面，看见底下空空如也，又是一声长叹。
然这一口气还没叹完，只听见右后侧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便瞥见侯子像只猴子一般猛地一蹿，踩着碎石墙面跑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吐了一番。
吐完之后拿袖子抹了抹嘴巴，侯子又跑回来，搭了把手扶着杨不留从隔开左右的房梁上跳过来，还有点儿恶心，皱巴着一张脸指着不远处蜷成一团焦黑色的东西，心有余悸道：“我估计那一团儿就是了……一股焦油和烤兔子混在一起的怪味儿。”
杨不留神色微微恍动，额角猛地一跳。
“侯子，把我师哥叫回来吧，然后去禀告张少爷，让他准备认……认尸。”
宋铮绕到作坊后侧时回头看了黄捕快一眼。
“老黄见过你吧？”宋铮快步走到诸允爅身侧，“让他看见你在这儿没事儿？”
“我之前跟他说过我是来找张老板谈生意的商人，看见无妨，他怎么想是他的事……不用管。”诸允爅目不斜视，“倒是你，不是忙着迎接官差吗？应天府来任职的同知到了吗？可知道是谁？”
“……反正人还没影儿呢，这边着这么大火，老黄管不住这么多人。”宋铮先没急着答话，绞尽脑汁想了一下这即将上任的这位官爷的名字能不能随意告知，思来想去觉得总归都是要贴告示昭告百姓的事儿，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便说道：“来得这位小官爷我也不认识，就知道是刑部来的，叫温……温什么来的？”
宋铮脑子乱七八糟的一团，嘴里打了磕绊。诸允爅闻言一愣，转而诧异又惊喜地回问：“是叫——温如珂？”
“对对对，就是这名儿，这些读书人起的名字都不怎么好记……”宋铮挠头，抬眼看见不远处的几个油桶，猛地在诸允爅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快步冲到前面，“你说的就是这儿吧？”
诸允爅被拍得一趔趄，喊住他，“小心那边有车辙印和脚印！跟着我走！”
作坊周围荒废的空地上零星斑驳着短矮泛黄的野草，几个油桶随意的扔在地上，残余的油早就浸没在野草底下的泥土里。
宋铮被诸允爅一扇子砸在桶旁边，蹲那儿在油桶上扒拉了两下，“蓄意纵火啊……”
诸允爅沿着草皮上浅浅的车辙痕迹慢步向前走，“有人纵火显而易见，问题是，纵火的人为什么要把油桶扔在这儿？”
宋铮拧巴着眉头，“为什么……放完火跑的时候随手扔这儿的？”
“倘若我是纵火者，这几个油桶，要么直接扔火里烧了，要么——”诸允爅指着地面前一深一浅两道车辙印，“索性放车上带走……放在这儿，摆明了就是给官差看的。”
“给官差看……”宋铮搓了搓下巴颏恣意生长的胡茬儿，“你的意思是说，放火的人把木桶扔在这儿是为了让我们第一时间发现，有人故意纵火？”
诸允爅点头，“没错。”
宋铮纠结，“这人有病吧？”
“……有没有病不知道，但绝对是有意的。”诸允爅弯着腰，缓慢地朝前走，走不到十步，猛地停下，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在地面上瞧了半晌，抬起胳膊挥了两下，“宋捕头，过来看看。”
宋铮几步跑过来，撅着屁股瞪俩眼睛学着诸允爅的模样往地上瞧，隔了好一阵子问道：“看什么呀？”
诸允爅被问得一噎，给他比划了个大致的范围，“这儿……脚印。”
宋铮眼睛瞪得更大，“哪儿呢？”
诸允爅只好更加用力地比划了一下，“这儿！”
宋铮恍然大悟，抬手又在诸允爅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哦！看见了！这俩脚印不一样大小啊！”
诸允爅险些被他拍得脸着地。他站直身子，掸了掸袖口衣角的枯叶灰尘，转头就望见侯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儿喘一边儿吞咽了一下，“宋大哥……杨姑娘……杨姑娘那边儿发现……发现……”
宋铮起身在侯子脑袋顶上用劲儿一拍，“说利索点儿！发现什么了？”
“烧——烧焦的尸体……”
侯子喘匀了气儿，继续说道：“有可能是张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