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一夜,三人推测府衙和作坊之火均非意外偶然,待杨不留为死者整理遗容遗物,将验尸单交到衙门,回至药铺时已是拂晓。
言归宁骂骂咧咧地把这三个彻夜不归的倒霉孩子轰去休息,进了房门便见,每人房间里都搁了碗扣着药壶盖子的姜丝粥,碗缘粘着米粥干结的米皮,温度却是入口稍烫,显然是搁了些时辰,又重新温热了一次。
杨不留瞥见粥碗,抿了抿嘴唇,把喉间忽而涌上来的咸涩吞咽回去,换衣洗漱,胳膊裹着脏衣服,手里举着粥碗,轻轻悄悄地下楼到了前堂。
前堂没人。
后院里倒是有动静,大抵是诸允爅和岳无衣喝完了粥,言归宁正趴在墙头上监督岳无衣洗碗。
杨不留掀开布帘走进后院,正瞧见岳无衣把碗搁在墙头,甩手蹿进屋子。言归宁无奈一笑,把碗底快能养金鱼儿的洗碗水倒干,转身抬眼,迎着杨不留走过去。
“粥喝了吗?辟秽汤正熬着呢,等会儿我给你送过去——”言归宁收了碗,余光见杨不留胳膊底下夹着脏衣服,又问道:“打算洗了?扔这儿吧。赶紧去睡觉,你这见天儿在那湿冷的地儿泡着,身体可受不住……”
言归宁念叨的话杨不留挺受用。她这个师父,脾气不好喜好耍混是真的,可操持药铺,待她细致入微也是真的。她爹杨謇就被她师父治得死死的,到了她这儿,其实也差不多。
“睡不着……”杨不留笑眯眯的,把粥碗递过去,转身跑到井边打水洗衣,“师父你帮我再热一下,我想加赤砂糖。”
杨不留说话声音素来干脆利落,稍稍因为疲倦而黏糊的尾音,拖得她说话的节奏也慢了些许,听起来总算有些姑娘家对长辈撒娇的味道。
言归宁“切”了一声,背过身去却轻轻笑了起来,“今天还去义庄?我听说城东南那儿烧死了一个人,谁啊?”
“……还不确定是谁……”杨不留撒皂角的动作一顿,眉间又敛起来,“不过——还记得黄妈吗?她说好像看见是张风鸣。”
言归宁闻言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杨不留,险些摔了手里的糖罐。
“怎么能是他呢?”
杨不留把在张府和张家作坊所发声之事原原本本讲给言归宁。
言归宁不发一言,神情却愈发难以揣度试探,淡漠得几乎看不出波澜。
杨不留话已言毕,言归宁却静立了半晌,方才问道:“你说,作坊起火的现场情况,跟三年前杨謇那时的十分相像?”
杨不留点头,开口前却稍有犹豫,“不过三年前的案子我并未参与过查验,是模仿作案还是全尽相同同一人所为我也拿不准。一会儿要是没事儿,我想再去火场看看——”
话音未落,前堂忽然叮叮当当地响,没等去瞧一瞧何人何事,便听见宋铮哑着嗓子吞了泥沙似的大喊:“来人啊,我快饿死了……”
昨夜里宋铮忙着救火,救完火还得钻进去琢磨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吃了一肚子的烟灰,嗓子里又涩又疼,说起话来像是坏了的破风箱。
言归宁拿一壶茶水堵住他的嘴,心思顾及这仨昨夜灰里来烟里去的蹭饭的主儿,索性甩了围裙上街,买回几斤瘦肉,又从药柜里抓了太子参、百合、罗汉果,挽起袖子准备煲清肺润燥的太子参百合瘦肉汤伺候着。
宋铮四仰八叉的在前堂歇了半晌,听见后院劈柴的动静拍拍屁股起身,随手扔了官刀去抡斧子,院子里一时忙活得热火朝天。
一墙之隔,岳无衣倒是没心没肺地沾床就着,不知过了多久,闻见炖汤似有若无的香就醒了大半,少年郎利落得很,收拾妥当翻墙过去,正被言归宁抓来尝一尝咸淡。
杨不留择着菜,眼尾瞥见自宋铮方向迸溅过来的细长木渣,抬起胳膊挡住了脸,挨得小木棍砸了一下叹了口气,“师哥,这两起纵火案你还跟吗?我听说新来的同知大人这两天就到了,你不得去迎接吗?”
“跟啊!必须得跟!死了人还烧了卷宗,这是大案啊!同知我让侯子去探信儿去了,到了南城门再说——”宋铮撑着斧头,忽然一笑,有些狡黠,低声说道:“不过衙门起火这事儿,我心里有谱儿了。”
杨不留惊讶,“说来听听?”
宋铮一拍大腿,甚是笃定道:“昨儿去那作坊救火之前,我在衙门房顶上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我追着他到处跑,啧,那小子溜得倒快,虽然没看见正脸吧,可这身影啊,身手啊,我都记得八九不离十,我估么着,看他不愿意绕开衙门的这几个屋顶的劲头,八成这火就是那小子放的……”
“噗——”
听得宋铮说的话,岳无衣一不留神就直接把滚烫的汤勺塞进嘴里,亏着言归宁眼疾手快盖上锅盖,否则这一锅汤都要被他的口水喷个遍。
杨不留瞬时明白宋铮所言所指,当即乐得不行。
“师哥,你说的鬼鬼祟祟的身影,长什么样儿啊?”
宋铮还没觉出杨不留打趣的语气,杵着斧子琢磨了一圈儿,视线定在岳无衣身上,“身高就跟岳小将军差不多……诶,胖瘦也就这样——衣服的颜色也像!”
宋铮怔了片刻,突然惊诧地大喊道:“该不会真是你放的火吧?!”
言归宁抬手制止了宋铮一跑偏就没谱儿的思绪,抓了根儿葱照着宋铮的脸砸过去,“人家肃王殿下来查的就是账本卷宗,放什么火!”
岳无衣还恼怒得紧,紧接着说道:“你倒是看清了再追啊!我本来是到衙门里盯着赵谦来的,你倒好!差点儿给我按大牢里!”
宋铮手里捏着葱,一拍脑袋,硬着头皮想给自己找借口,“那……那也不能全赖我啊,你停下来跟我说一声不就得了?”
“我从南城门进来,这底下的衙差好几个都见过我!我停下来不就全看见了嘛……”岳无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再说了,我跟你说了八百声,你自己没听见!”
宋铮心虚,“你不会大点儿声啊?”
岳无衣哭笑不得,“我干脆趴你耳朵边儿喊得了。”
杨不留听这两人幼稚的争执听得乐呵,言归宁也不搭理他俩,专心致志地盯着锅里的汤,侧耳闻得这俩人不知道怎么就扯到要比试一二的时候,拿勺子敲了敲锅沿儿,“拿碗,吃饭。”
比武不成改比腕力,宋铮和岳无衣站到药柜两侧,去学堂听书回来的小来音被抱着坐在柜台上当裁判。言归宁端了饭菜上桌,杨不留就趴在墙头上喊诸允爅过来吃饭。
轻声唤了几句“殿下”没得到回应,杨不留低头一琢磨,以为这人近日奔波过于疲乏,睡得太沉,便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大黄!大黄!”
接连又喊了几番,可还没听见诸允爅气急败坏的回应,远处院子里倒是“汪呜汪呜”地和了几声。
杨不留噗嗤先乐,转头跟言归宁知会了一声,随即也蹿上墙头翻了过去。她轻巧落地,随口应和着院子里嚷嚷着让她别学这俩小兔崽子有门不走非翻墙,几步跨到诸允爅的屋门前叩门,“肃王殿下?肃王殿下,该吃饭了……”
久不见答话。
杨不留暗道一声“不好”,屈膝一顶猛地撞开门,径直奔到床前,见诸允爅无虞地躺在上面,又仔细查验确认无人暗算的伤痕,方才注意到他脸颊异样的绯红,呼吸急促而低沉。
杨不留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杨不留手的温度本来就低,这一触到他的皮肤,竟觉得热得烫人。
梦中人似是捉到了这一丝丝的凉气,咕哝着出了声,艰难地挣开眼睛。
凉丝丝的气息托着他的脸颊。
“别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