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董姑娘,将军府素来不大讲究吃食,不知这些粗茶淡饭可合你的胃口?”
张婶儿怀里抱着托盘,笑眯眯地瞧着董夜凉轻巧端庄的执起筷箸,“将军说你受了惊吓,特意嘱咐我做些清淡热乎的汤菜呢,你尝尝,我这老妈子也没几个拿手菜。”
董夜凉弯起眼睛同她道谢,“八宝豆腐羹顶难做呢,张婶儿您吃了吗?要不也跟我一起吃点儿吧?”
张婶儿摆摆手,“我们这些有点儿年纪的,吃得早睡得早,这会儿吃饭怕是晚上要睡不舒坦喽。”
董夜凉抿着唇,在空荡荡的院中眺了一眼。
“那……将军呢?将军他可是在别处吃了?”
“将军还没吃呢,回来吩咐我给姑娘弄些吃的便往练武场那儿跑去了,也没见着回来。”张婶儿是过来人,自然看得出这姑娘眼中的担忧情愫,她坐下,安抚似的拍了拍董夜凉的手背,“董姑娘,这今儿究竟是怎么了,跟婶子说说。”
董夜凉的身世将军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么个花容月貌的花魁姑娘,只站在那儿就如月下富贵花,恣意雍容,想忽略都难。
一个青楼女子倾慕于杀敌卫国的将军,这样的情意炽热而又讽刺。
董夜凉倒是没料到,鄢渡秋府上的奴仆婶娘竟没一个指指点点闲言碎语的,她董夜凉在这儿不过只是个寻常的女子罢了。
受骗伤人一事听得张婶儿胆战心惊,她抓着董夜凉的手时不时地惊呼一声,体谅地摩挲着她的掌心。
“好姑娘,怎么就要受这样的苦啊……”
董夜凉忽然一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叹出来,“身处红尘,哪儿还有好坏之说呢。”
张婶儿眉头皱巴着,“哪儿有这么说自己的呀傻姑娘?入了红尘不是你的错,姑娘家身子清白固然重要,但这心里干净才是顶重要的。不然你说说,我们家将军战场杀敌,那不也是夺了许多人的性命?可你能说,他十恶不赦吗?但凡是个事儿,总不能只看表面,这内里是个什么样,虽不见得每个人都能看得清看得透,可到底那才是真的。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什么‘衣冠禽兽’、‘绣花枕头’的词儿呢?”
平日里习惯了被人另眼相待,董夜凉觉得自己虽生而柔弱,却已落了个坚不可摧的铁石心肠,然只消被触了痛处,便瞬时火烧了冰山,融得一塌糊涂。
她心里溃不成军,面对着忧心安抚的张婶儿,末了只是笑了一声。
“张婶儿,一会儿……能带着我去厨房吗?”
张婶儿略微不解,“姑娘可是还想吃点儿什么?我去做就是了。”
董夜凉轻轻拿汤匙在饭上压了一下,唇角轻轻撇下又扬起。
“将军不是还没吃吗,我想做点儿什么,聊表谢意。”
董夜凉在涵翠楼大火之前还不过是个帮厨打杂的使唤丫鬟,厨房里的物件儿食材她都熟稔得信手拈来,当真让担心她一把火烧了厨房的张婶儿惊艳得不行。
一碟灯芯糕,一盘芙蓉肉,张婶儿尝了尝,十足的好味道。
董夜凉端着食盘往着练武场去,到那似是营地的栅栏门前便停了下来,寻了许准方才继续走到练武场当间儿的营帐那儿去。
鄢渡秋撇开长枪,略微气喘地将接下来操练的事宜交予尉迟副将,转身便瞧见董夜凉娉娉婷婷地走过来,手里还端着吃食。
几个自幼在鄢渡秋手底下习武的屁孩子闻着菜香味儿就开始起哄,鄢渡秋随手捡了几颗石子瞄着头盔扔出去,转而接过董夜凉手里的食盘,带着人进到能避风土的帐子里。
鄢渡秋对府里厨娘的手艺心知肚明,一打眼瞧见这菜色便猜是出自董夜凉之手,“你做的?怎么不好好歇着?明日八成还要去衙门的,累心费力……”
董夜凉没答话,只递了筷子过去,“尝尝。”
灯芯糕甜而不腻,芙蓉肉里脊酥软虾仁鲜香,鄢渡秋本就饿着肚子,一时忍不住多吃了几口,无意抬眼瞧见董夜凉盈着满眼的笑意,方才撂下筷箸,握拳清了清嗓子,“董姑娘,可是还有其他什么事?”
“有啊,自府衙回来这一路,你一直拧着眉不同我说话,我这才想着做些好吃的讨你欢心。”董夜凉专注地望进鄢渡秋略有躲闪的眼睛,“将军,可愿跟我说说,我究竟是哪儿惹了将军不高兴?还要你舞刀弄枪的撒撒气才行。”
鄢渡秋登时满头大汗——也不知是练武的热气涌上来,还是董夜凉的话羞了人。
董夜凉捻着手帕轻轻点了点他额角滚下的汗珠,却见他周身一抖,有些刻意地躲了躲。
董夜凉心里一惊,脸上的笑些许有些僵硬,“将军可是怀疑我与那枯骨案有关?”
“自然不是……”鄢渡秋敛眉,冷目瞪着在帐篷前晃来晃去意欲偷听的尉迟流风,见他灰溜溜跑走方才叹了口气,“方才二公子怀疑此案与花魁之夜一事有关,你为何不将详情悉数说明?”
董夜凉垂眸,“说什么?说花魁之夜当晚,我偷跑出去见将军一面吗?我这样的身份,说出这话,旁人会如何想?”
鄢渡秋语气有些急郁,“可你不说,若是宋之绪当真撞见了什么,反倒成了你有意隐瞒,这——”
“将军是……觉得厌恶吗?”董夜凉忽觉周身冰凉疲倦,“还是觉得,我这么做,反倒会因此给将军招惹上什么闲言碎语?”
鄢渡秋一时语塞。
“将军究竟是如何看我的?一个红尘女子,不知廉耻吗?”董夜凉心里发凉,神色无措冰冷,“我不说当夜出门与您见面,是因着顾忌将军守着与亡妻的三年之约,夜里与我一个青楼女子见面有伤将军的名声。将军若是仍然觉得我这么做有违规矩,那又何必费这周折让我到将军府来……倒不如直接进了那大牢,顶着死罪,一了百了的好。”
董夜凉说这话说得浑身发抖,眼眶通红却含着泪,决绝而倔强的不肯落下。
鄢渡秋想安抚她,搭在她肩上的手却出乎意料地被甩开。
“董姑娘……”
董夜凉暗暗匀了口气。
“鄢将军,我同你相识算是意外,可相处之后动情却是预料之中。将军若是觉得不便,不必顾及我的感受,直言便是,何必自作纠结,给我留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呢?我一个红尘中人,早便没什么脸面可言……”
董夜凉虽是出身窑馆,圣贤之书却不少读。她在涵翠楼的名声炽热而清高,所有的尊严都在鄢渡秋这散了个一干二净,倘若这人是个石头,她宁愿添一辈子火烧热了他。
可倘若他是无尽的海呢,她这火苗难道还要“死而后己”不成?
鄢渡秋嘴笨,支支吾吾了半晌,眼瞧着董夜凉留下食盘意欲施礼离开,只好攥着拳头,擒拿似的将那纤纤弱弱的姑娘箍在怀中,说不出话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信你尊重你,并非是顾忌你的感受所为,是因着相处,我……我当真想……想将你放在心里……”
鄢渡秋一个素来不懂得甜言蜜语的糙汉羞臊得脸红成了盘里的虾子,紧张得手臂愈收愈紧,见董夜凉没有回应,急切切松开胳膊,扶着董夜凉的肩膀转过身体。
然后便看见董夜凉扶着脖子,满脸通红地咳了几声。
“将军你……差点儿没把我勒死……”
药铺。
言归宁催着两个煤球儿去洗漱更衣。
诸允爅一身素金长衫清清爽爽地翻墙落地,抬眼瞧见端着煮好沥水的面条,一言难尽地看向他的言归宁,局促得不行。
“……我下次一定走门……”
言归宁翻了个白眼儿,懒得说教,努嘴让他端着灶台上的菜码进到前堂。
杨不留右手一时吃不上劲儿,头发还是宋来音蹦着高帮她梳理的,小丫头喜欢花花绿绿的饰物,恨不得在她脑袋顶上插一盆鲜艳多彩的花。
诸允爅看见杨不留满头花枝招展,没忍住噗嗤乐出声。
杨不留一脸超脱淡然,倒是宋来音掐着腰不乐意了,“猪哥哥,你不可以笑女孩子的!”
这话言归宁深表赞同,虽然他刚才见着杨不留红红绿绿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也笑个不停。
诸允爅撂下菜码拱手对着宋来音施礼,夸张却真挚道,“抱歉抱歉,我不该有意无意地评断姑娘家的穿着打扮,失礼失礼。”
宋来音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诸允爅的歉意,挥挥手,让他不必在意,落座休息。
言归宁吆喝着吃饭,这才想起来问,“合着你俩跑到北郊去了?”
“不留需要验骨蒸骨,说是北郊荒地靠近树林那儿的土比较合适。”诸允爅认真答话,替着右手不便的杨不留扶着面碗,却听见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蚊子似的没大听清,便问,“怎么了?”
言归宁一筷子敲在杨不留的脑瓜顶,“你不知道那狐狸崽子惦记你呢啊,天快黑了还敢往那儿跑?再把你叼林子里去。”
杨不留争辩无能,小声哼唧,“这不是带着殿下呢……”
诸允爅犯糊涂,“怎么还有狐狸崽子的事儿?”
此事说来话长。
杨不留年幼时可是一副仗着自己有个当捕头的爹,恨不得在天上捅个窟窿的性子。
她领着胆小怯懦只知读书的张永言上山下河,在街头窜来跑去,也不知因着几个包子的事儿惹了猎户家的三个胖小子。胖小子打不过身形灵巧的小丫头,便欺负怕得要哭的张家少爷。几个小人儿都好着面子,不愿意让大人参与,其中一个胖小子便提议,逼着杨不留钻到北郊荒地尽头的树林子里去掏狐狸窝,拿狐狸崽子换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小少爷。
本来是想着吓唬她的。
猎户家的小胖子知道有一只母狐狸刚生了狐狸崽儿,出来寻食的时候被村民乱棍打死了,说是夜里还能听见小狐狸崽儿嗷嗷直叫的动静,可林子密,没人敢冒这个险去摸狐狸窝。
胖小子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杨不留竟真的背了一壶羊奶钻进林子里。
一去便是一整天。
入了夜,几个孩子害怕出事儿一哄而散,回到家之后便被猎户揪着耳朵跑到药铺找正要出门寻人的杨謇认错道歉,浩浩荡荡一行人便赶到北郊树林前,甫商量着如何去寻那个胆大妄为的小丫头,便见杨不留拿布兜抱着一只小狐狸崽子,跌跌撞撞浑身泥泞地从树林里跑出来。
身后还跟着一只怒目龇牙的公狐狸。
杨不留把狐狸崽子拿给胖小子看,唬得那孩子一愣一愣的,猎户大哥气不过,又揍了小胖子几拳。
然后小丫头便轻手轻脚地将小布兜拿到靠近公狐狸的地方放下,挥挥手,目送着它叼走那只狐狸崽子才转身扑向杨謇,讨要夸赞不成,险些挨了顿板子。
“大抵是小孩子真的有灵性,她回来说那狐狸崽子死了两只,就剩下这么奄奄一息的一个,公狐狸似乎是闻见了她身上的奶味儿,领着她去给小家伙喂奶……”言归宁想想觉得后怕又有趣,“然后那小狐狸崽子就把她当娘亲了,她每次往北郊跑,那狐狸就闻着味儿出林子来,一出来就祸害人家的鸡,然后还得我跟她爹赔钱……”
杨不留闷头吃面,诸允爅听得兴致盎然。
“想不到,不留年幼的时候竟然这么……有趣。”
言归宁毫不留情地揭她的短。
“有趣,有趣极了,有趣得抢了邻居大黄狗的饭碗,被追着满城跑了一整天。”
诸允爅一愣。
“被狗追的,不是宋捕头吗?”
言归宁哼声。
“这么有意思的事儿,怎么能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