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着没落的案子像是喉咙里扎了根儿能看见却取不出的鱼刺,梗得人着急上火,脖子喉咙一块儿疼。
广宁府衙这么些年来被赵谦来这个蛀虫磕成了个空壳子,闲钱屈指可数,亏着他还有个“好马”的臭毛病,马厩里倒是满满当当,顶好的驹子早先被鞭子抽着拉车,这会儿通灵性似的,知道要被委以重任,兴奋得直在原地踏蹄子。
李家山庄落在广宁府城东南下属海安县的一座山头上,诸允爅坐在马鞍上,仰头瞧了瞧天色——这一路快马加鞭,若是那个李云间没什么需要深查的底子,假模假样的拜访一遭,两天怎么也能走个来回。
但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诸允爅带兵打仗带出了一身头狼的直觉本领,对于即将陡变的天敏感异常。
杨不留跟那匹蹬地的宝马命格不合,扯着缰绳踩上马镫,不等翻身上马它就叫唤着四处乱动,急得小马倌直嘟囔,“白给你买好料了,好不容易身担重任一回,能不能争点儿气!”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杨不留反倒觉得问题出在她这儿,八成是小时候招猫逗狗导致现在连宝马跟她都不对付,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许是我这箱子硌着它了,劳烦小哥,找个能挂木箱的马褡子。”
诸允爅调转马头,瞧向正原地琢磨着怎么给马顺毛的杨不留,松了松缰绳,朝着她的方向踏了几步,垂眸伸手,不由分说地将杨不留拉到马上,坐在他身前与他同乘一骥,趁着这姑娘还未来得及体会突然贴近的气息,半环未环地将手中的缰绳交托出去,拿过她手中的木箱,翻身跃到那匹兴奋得马背上去。
杨不留目光追着他翩跹的衣角,一时有些晃神。
诸允爅却像是没瞧见似的,低头微伏,在鬃毛上捋了几把,满眼兴奋,“这么好的马,不上战场,可惜了。他叫什么?”
“雁归。”
马厩的小倌遇着伯乐了似的抹了把眼泪,托孤似的哽咽了起来,“他性子烈,还望殿下好生待他。”
原本打算尽职尽责送肃王殿下出城的温如珂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远远地眺着诸允爅翘得得意招摇的唇角,摇头咋舌,“顾左右而言他,啧。”
李家山庄是李老爷给这个成了家的儿子斥资所建,故而又名云间山庄,因着山上雾水浓重,如坠云间,倒也正合了这个名字。自广宁府南城门一路向南,跑到一马平川的官道岔路口,调转马头向东,只容两马并行的林间路一路走到底,不拐不绕,远远能瞧见茅草松木搭砌的小牌坊,便是进了海安县的地界。
这一路虽无兜转,但毕竟路途不近,两人能望见县城城楼时已是傍晚。日头悬而未落,路旁的茶棚早早地点上灯笼,招揽过路的行商车马,徒步赶路人。
诸允爅在行伍里呆得久了,平日里除了年纪尚轻的几个兵以外没什么可疼的,泛滥的爱心都扑在了马身上,疾行了大半天的路,余光瞄见茶棚马厩里成色不错的粮草,心思下意识地先落在雁归身上,同杨不留知会了一声,收紧缰绳,翻身落地,牵着两匹马直接栓到粮草跟前去。
杨不留瞥了眼那位甩手掌柜的后脑勺儿,忽然明白诸允爅老早以前就把身家财产托付给她的原因。
肃王殿下在京城时吃穿用度都是皇家的,在东海北境吃穿用度都是军营的,照着他之前豪掷银两买了药铺旁边那个没进没出的宅子,又自己偷摸买了那件儿又丑又贵的衣裳来看,他应当是心里没谱儿,不怎么会花钱。
杨不留付了两匹宝贝马儿的粮草银子,转头又跑到显然要一口气念完茶棚菜单的诸允爅身边,唤了唤被肃王殿下阔气的口吻唬得直愣的茶棚小二,认真道,“他念着玩儿呢,蒸饼清粥,再来两份儿你们这儿拿得出手的小菜……嗯,先上茶。”
这会儿茶棚没什么客人。
小二喜不滋儿地跟茶棚里唯一的老板兼大厨吆喝着报了菜名,拎着茶壶颠儿颠儿地跑回来,看见因着马倌儿发现马蹄铁掌有毛病叫走的杨不留,转头咧嘴跟阔气的诸允爅搭话。
茶棚小二每日迎来送往,不仅瞧得出诸允爅一身贵气,还瞧得出他眉宇之间少见的尊容之相,来头想必不小,马屁先拍为敬。
“公子这是打北边广宁府来的吧?瞧您这气度就不凡,您肯定是当大官儿的吧……就算现在不是大官儿,您信我一句话,日后,那保不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就是您的。”
好话谁都爱听,诸允爅全盘接受,但他对那个位子的兴趣还不如跟杨不留绣香囊的兴趣大,索性一笑而过,换个话茬儿,“这茶棚在这儿开了挺久了吧——跟您打听打听,那个什么云间山庄……还得多久才能到啊?这天儿可不早了,要是今晚上到不了,我们还得在县城里找间客栈住住呢。”
小二抬手一指,树冠缝隙的尽头正是一座树木掩映的山庄,“公子放心,您呐,跟夫人安心在这儿吃饭,吃饱喝足溜溜达达,沿着前面不远的那条小路往上走,天黑之前准能到……不过……”
这小二不知道怎么这么大个人还豁牙子,说话漏风喷口水,诸允爅躲着他四处乱飞的唾沫星子,没大听清他的咬字,更没瞧明白这茶棚小二突然意味深长的神色,“不过什么?”
小二咧嘴,“二位,是想去求子祈福的吧?”
诸允爅又惊讶又傻眼,“啊?”
小二抿着嘴往杨不留身上飞了一眼,“夫人呐,肯定是没好意思跟您说……这云间山庄不是李大善人,就是广宁府的李老爷,他新建的庄子嘛?那阵儿建庄子的时候总出事儿,不是滚了木头就是砸了人,李大善人就捐了座土地庙。后来李大善人的公子要娶媳妇儿,李大善人又捐了一座送子观音庙,俩庙都挨着云间山庄,据说灵验得很。好多小夫妻都来拜呐。”
诸允爅捉住他吐字不清的话头,“你说,这个云间山庄是新建的?那之前的庄子……?”
小二一副贵人多忘事的表情,跟叮嘱换马掌回来的杨不留点头施礼,“以前的庄子不是在西边儿嘛,跟我们海安县不挨边儿。”
诸允爅微微一扬眉,余光瞥着正在试图融入他们二人对话的杨不留,“那你刚才说不过……不过什么?”
小二一抖抹布,帮杨不留斟茶,“对对对……不过您二位看样子应当是头一次来,都说山庄旁边儿的观音庙早上的香最灵验,二位来得这个时辰刚好,晚上可以去山庄住,那儿虽然贵了点儿,不过环境好,离观音庙也近。那庄子里的小厮丫鬟都是咱海安县的乡亲,您到那儿就提我虎子的名儿,肯定给你安排一间最好的屋子,二位好好歇一宿,明天一早去寺庙烧头柱香,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大……大胖小子?
杨不留一口茶水差点儿没把自己呛死过去。
她一边儿咳得脸红脖子粗,一边儿看着诸允爅极力使眼色让她配合,无语又不好发作,只能顺着小二的话,掺着疑问往下说,“云间山庄可以住吗?我怎么记得西边儿的庄子不让住来着?”
小二奇怪地看着杨不留的反应,没多想,好心眼儿地帮她把茶杯续上水,“西边的庄子是李大善人上一辈儿就留下来的私宅,听说里面好多值钱的古董呐,可不是这么多年都没让外人住过嘛,这要是碰了点儿啥也不好赔。不过新修的这个山庄,一修好几年,还出了不少事故,李大善人说这庄子建得不容易,就一前一后捐了两座庙,有了庙就有了香火,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李大善人索性就隔开半个庄子当是供奉香火的香客的住处,咱们县城里讨生计的还能在庄子里做活。您还别说,咱们这海安县穷苦得很,不少人家都是靠着李大善人家的产业糊口度日,之前闹灾,两座庙连着山庄还给布施了呢。”
这茶棚小二左一个“李大善人”右一个“李大善人”,叫得杨不留听起来都觉着折寿。李家老爷行善积德是一方面,可到底是商人,捐这两座庙,莫名旺盛的香火何尝不是连带着真金白银在其中。
杨不留略一蹙眉,“那李家少爷和少夫人常来吗?”
小二挠了挠脑袋,觉得这话有点难以开口,“嗨……这个……记不清啊……”
诸允爅当即会意,侧目跟杨不留视线相触,让她扔了块儿碎银子过去。
银子一到手,这小二就什么都能想起来了。
“谢谢爷,谢谢夫人——这李少爷倒是常来,不过……李少爷每次带回来的姑娘都不一样,我们一走一过地瞧,也不知道哪位是少夫人。”
小二说着,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一副不可言说的表情,“您听我说,这李大善人呐,那就是个活菩萨,可他这儿子不争气,读书读书没考得功名,人还花花得很,能去的烟花柳巷都被他逛了个遍。李老爷原本也想替他讨个知书达礼大家闺秀的儿媳妇,可又担心管不住……最后特意找了个武馆出身的儿媳妇,就想能管着他,好歹也能收收心。可谁承想,新庄子一落成,那大喜之日刚过没几天呢,他就把姑娘带到这儿来了。前赴后继,几乎没重样儿的。”
后宫佳丽三千也没见高高在上的那位这么玩儿。诸允爅冷哼了一声,“少夫人不管?”
小二一砸吧嘴,“人带到这儿来,少夫人想管也得管得着啊……说起来,我前儿去买菜,还真就听庄子里的丫鬟说起庄子里来人的事儿呢。她说李少爷偶尔也会带着少夫人来山庄小住,看那样子跟李少爷倒还挺缠绵的。小的眼拙,不认得,不过倒确实见过一漂亮姑娘坐车来过几次,要照这么说,那位八成就是少夫人了。”
小二该嚼的闲话嚼尽了,茶棚老板吆喝着上菜,他就往碎银子上哈了口气,往腰间一塞,高高兴兴地说吉利话,“二位慢吃慢喝,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
杨不留连白眼儿都懒得翻了,筷子戳起蒸饼,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会儿生俩了。”
诸允爅抿着嘴偷笑,“俩好,打架有人撑腰。”
杨不留失笑,也不同他计较,专心致志地填饱肚子,先一步牵马出来,却正跟一个小厮打扮的小兄弟撞了个正着。
杨不留一趔趄,身后那匹跟她命格不合的雁归微微扬头,拱着扶她站好。
那位小兄弟腿上发软,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连蹬带爬地扑到那个叫虎子的小二跟前,开口都打颤。
“虎子哥,徐伯在家吗?……少夫人,少夫人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