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宁这两日使唤肃王殿下使唤得愈发顺手,颇有些把自己肚子里这点儿墨水一股脑儿泼到他身上的架势。肃王殿下或多或少有些刻意的讨好,言归宁也难得没戳破他那点儿明目张胆的小心思,夜里肃王殿下睡不着起来练功,言归宁若是兴起,还能坐在墙头上拿一碗药汤自酌自饮,替他点拨一二。
肃王殿下有点儿受宠若惊。
言归宁脾气一阵儿一阵儿的,这会儿诸允爅捣药捣得一塌糊涂,言归宁便上前拿鸡毛掸子在他两膝和背上各点了一下,让他边扎马步边干活。
诸允爅简直觉得自己转眼之间回到了六年前的东海。
肃王殿下小小的抱怨了一声,正此时,三位从三个方向或骑马疾行或跑步而来的少年人便在药铺门口风风火火地撞了个顶头碰。
两匹疾行的疲马险些头顶了脖子,马背上的两人随着烈马扬蹄惊了一下,一路快跑的王苟就倒霉得很,差点儿一头撞马屁股上,身子下意识地躲闪,脚底下却没刹住,直接咣当一声摔倒在地,晕晕乎乎地翻了眼睛。
杨不留和翻马跳下的小齐赶忙把一时甩昏了头的王苟拖进来,捣药捣得一脸瞌睡的肃王殿下看见撇下旁人径直朝他扑过来跪下的小泥猴先是一怔,而后猛地一激灵,“周……周子城?”
自南而来灰头土脸的小将士看见自家殿下竟然被指使着干粗活,差点儿热泪盈眶,他抱拳执礼,一副要打人的表情瞪了言归宁一眼,“殿下,您受苦了!”
言归宁视而不见的晃悠上楼,诸允爅一时哭笑不得,先把人从地上拎起来,“你不好好在家守着肃王府,跑这儿来作甚么?无衣让你来的?”
周子城年纪不大,却也跟了肃王两年有余,因着家中老母年迈多病,诸允爅这才让他暂时待在应天府方便照应。小将士抹了把眼睛,丁点儿的眼泪把脸蹭出了泥花,他摸了一封信出来,忙正色道,“岳将军这几日尚在京城打探消息,大抵过几天便可折返。只不过这封信比较急,所以将军命我加急送过来,莫要在路上多做耽搁。”
诸允爅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岳无衣半句寒暄未写,开门见山就是“宣同府情况不妙”几个大字。户部近日奉旨彻查,发现不少从各地私设的铸钱厂流出来的金银,宣同府不止被查出私设铸钱厂,连官煤私煤产量方数也不对,宣同府知府宋禄那老小子被户部从温大哥到地方巡吏盯得死紧,他狗急跳墙,往应天府递了个主动进京面圣请罪的折子,内容不详,东宫似乎有意暂时按下此事,皇上也没多加干预,不知道宋禄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
诸允爅捏着信纸,面无表情地晃了下眼神。
宣同府往北即是肃王常驻的宣同卫驻地,相去甚远,但关系紧密。肃王自三年前北境一战之后便有意修筑防御工事,但除了肃王偷偷摸摸跟当地大商户相商筹款,朝中拨到地方的钱总是要从宋禄这老小子这儿经手——一拿一过必然沾了满手的油腥,以往肃王凭着他出力,即便知道有猫腻也多半装作视而不见,实在过分才威逼利诱他把钱吐出来。宋禄其人没骨气得很,揍一次老实一阵子,肃王历来都由着他去。
……谁知道这驴粪蛋竟还偷偷弄了个铸钱厂?他的金银铜铁都从哪儿来的?
肃王暗骂了一声,余光瞥见同样周身风尘仆仆的小齐,抬手先免了虚礼,直接要来了鄢渡秋回报的书信。
——广宁卫全军肃查暂无异样。然,近日奴儿司边境商队往来频繁,有信使伪装混入,详情不知,正在查探。
小齐抬手谢过杨不留的茶水,低声道,“殿下,尉迟大哥自从上次被土匪诓进北安岭之后摸了条向北的山路,奴儿司连北安岭这侧的布兵都密得很。”
诸允爅点了点头,轻声道,“奴儿司那边或许漏了什么风声。”
辽东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这么个一把手的位置空悬已久,哪怕闻戡都官爵品级足够担此重任,也没能捞得这个军职。早先当今圣上是准备把这个位置留给尚且年幼的宪王锻炼锻炼身子骨,可惜娇生惯养的宪王不争气,又没个狠得下心的娘亲和老师,他也一直没这个机会。闻戡都郁郁不得志的在此地一家独大,只手遮天到连掩饰罪行都懒得做了,巴不得朝廷内外把他通敌的罪名坐实,他好有机会揭竿造反。
杨不留看向萧索肃然立于堂中的三个身影,照料王苟的手一时没了轻重,捏着他的手腕用了不小的力气,愣是把人疼得醒转过来。
王苟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疼,杨不留这才回神,托着他的后颈把人扶着坐起来缓缓精神,一再确认无恙才想起问这小孩无缘无故跑来药铺的原因。
王苟抱着脑袋头晕眼花了一阵儿,忽然猛拍了一下大腿,慌忙爬起来道,“杨姑娘,柳神医治死人了!大人都快被嚷成浆糊了,让我叫你过去看看。”
杨不留轻车熟路地背着箱子往衙门跑,赶到的时候,府衙门口应当是刚闹过一阵。
宋铮抬起手在脸上揩了一下,手背脸颊都沾扯出一条长长血道子。一位顶珠带翠的妇人跪在一个硕大的蒙着白布的尸体旁边,扑倒在上面嚎啕大哭,温如珂忍无可忍打算扶她,却被使劲儿猛推开,好险被宋铮伸手捞了一把,踉跄着站稳了身子。
杨不留抱着箱子艰难地挤进人群,看见背对围观众人倔强地立于一旁的柳神医,先行点头以礼,而后才朝那嚎叫声惊天动地的妇人走过去。
可她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很是为难,“尸体摆在衙门口算怎么回事儿啊?这尸是验还是不验?”
那妇人嚎累了就跳起来,挣扎着又要朝那柳神医扑过去。宋铮记恨着刚被她挠了脸的仇,拦她这下子半分没收着力气,差点儿直接把人扔了出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趔趄了几步,似乎是压根儿就不打算要这没用的脸面,就势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温如珂头疼得很,他把杨不留拽到柳神医身旁,简单说了说死的这人的来路,“煤山陈老板在外面一个没名没分的姘头生的儿子,二十刚出头,说是讨的媳妇儿跟人跑了,心里不痛快,喝酒喝得身体不适,去找柳神医施针治病,结果两针下去人抽过去了,柳神医也束手无策。这不就非要讨个说法么,偏要把这尸体摆在这儿晾着,宋铮拉她她还挠人……我是真拿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点儿招儿没有,一会儿巡街的就能赶回来,把人散一散再说。”
“衙门那么多人怎么都去巡街了?除了这几个兄弟没留别人吗?”杨不留一时不解,转头正巧瞥见始终背对着众人的柳神医微微偏头,乌青着眼眶愤懑地叹了口气,登时一惊,“这……”
温如珂朝着那个体力超绝的泼妇扬起下颏,“她说要给陈家人讨公道,这不就去陈家叫来一堆府上的护院,把柳神医的医堂砸了。老赵带人去了那边,估计也是一团糟。”
那厢嚎啕的妇人总算是累得歇了口气。
围观百姓见缝插针地开始跟风瞎起哄,一会儿嚷嚷柳神医昧良心收钱不治病,一会儿又说妇人是仗势欺人,还有和稀泥的说会不会是这人跟柳神医有什么深仇大恨,柳神医故意为之……
转眼间被编排出一段匪夷所思的往事的柳神医脸色青青白白里混着淤痕,清高的架子眼看就快端不下去。
杨不留皱了下眉,柳神医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是长者尚且稳得住的自尊。
医者仁德背后那点儿可怜的自负桀骜勉强撑着他的尊严。
柳神医本叫柳慎宜,医术在广宁府堪称妙手回春,这才被街头巷尾喊出了柳神医的名号。然而柳神医为医者名声响亮,为人却并不怎么讨喜。他不喜旁人当着他的面拿“神医”二字折煞他,虽治病不分穷富,却是极有原则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完便不管不顾,听不听听多少他一概不负责,作死也只能听天由命。
柳慎宜的秉性脾气这么多年小有积怨,也惹出过被人揪着衣领挨揍的乱子,可当真闹出人命又是另一回事。
柳慎宜三年前曾把命悬一线的言归宁从鬼门关里拽回来,这几年一再叨扰也没见他生出什么厌烦之意,杨不留对他尊敬得很,难免藏了些偏袒的心思。
温如珂见过柳慎宜,也理应知道她这个妹妹在自己的底线以内颇讲义气。不过温二哥这几日被各处的事情牵扯的七零八落,勉强凑着个全乎人站在这儿已经分外不易,体贴这个关心那个的耐心他是一点儿不剩,只好大义灭亲,让清闲了几日的杨不留帮个忙。
衙门里仅剩的几位衙差这会儿都在大门口架着水火棍拦人,宋铮看着那个打量他脸色准备再哭一轮的妇人,气得都快笑出声,“大姐,你抱着你儿子哭他也是没气儿了,现在尸体摆在这儿,又不让咱们碰,你到底是想给你儿子讨个说法啊?还是想让柳慎宜给你赔钱?”
妇人一听,这捕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即沉了一口气,胸前起伏了几下又哭嚎起来。
宋铮快被她哭炸了,转身却见温如珂引着杨不留和柳慎宜进了公堂,擦身而过的时候幸灾乐祸地在他肩上一拍,“你让她哭,哭晕了最好。等会儿老赵回来,找几个弟兄,一起把她和她儿子抬进来。”
趁着门外热闹,杨不留和温如珂正好同柳慎宜理清了此事的前因。
原来这陈家的私生子陈立并非头一次去医堂找柳慎宜瞧病。半月前他头一次来医堂,这陈李氏便说他儿子这几日喝酒喝得心慌气短,睡一觉起来便觉得肩膀疼痛难以动弹。柳慎宜说他是中了暗风,要吃汤药,忌辛辣油荤,断了酒瘾。陈立混账惯了,根本不听柳慎宜的话,只说先给他施几针缓缓。陈李氏听了他儿子的鬼话,毫不客气地摔了柳慎宜的药炉,让他只管施针。
柳慎宜无法,也无意规劝,安安静静施了针收了钱,只叮嘱了一次按时吃药便不再言语。孰料几日后,一身酒气的陈立再次踏进医堂大门,连话都没说上便一头栽倒在地——柳慎宜见不得有人无缘无故死在他医堂里,勉为其难地把他从阎罗殿拖回来,结果人一转醒就翻脸不认人,偏说是上次的针不管用,这才害得他犯了病。
柳慎宜默不吭声,诊费都没收便让几个徒弟把这人赶出门去,却未想到,这人今日竟会再度登门,还几针扎了个长睡不醒。
门口那陈李氏纯粹撒泼打滚毫无意义的哭了约摸个把时辰,嚎劈了嗓子才肯善罢甘休,由着从医堂赶回来的赵捕快一行人把她这个宽阔厚重的儿子抬进了衙门。
陈李氏一口咬定他儿子是被柳慎宜一针扎死的。
杨不留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摆出一副不哭不笑的死人表情,看得陈李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从她儿子身旁膝行了几步扑到温如珂脚下,伸手想抓他的腿,胳膊却捞了个空。她微微抬头才见,温如珂这会儿正盘腿儿坐在知府宽敞的椅子上,抻着脖子往堂下的尸体上看。
杨不留毫无波澜地掀开白布,竟被陈立这肥硕的尸体惊了一下——怨不得方才四个人抬都吃力,人本就死沉,他这个体格怕是连普通大小的棺材都塞不进去。
她伏跪在地,得了温如珂当堂审尸的准允,轻声唱报,“陈立,年二十有二,尸体肥胖,尚未彻僵,皮肤呈水浸泡后的异样白色,指甲发青,口眼歪斜,口流涎沫……”
陈李氏胡闹实属一绝,可编瞎话却难以自圆其说。死状阴恻恻的从仵作姑娘口中飘出来,水火棍于地面一击,她便彻底慌乱起来。
温如珂微微压着嗓子,“我再问你一遍,陈立共去柳医堂诊治施针几次?此番前往时又是第几针下去要了他的命?”
陈李氏慌乱的以头抢地,“三……三次……第几针……第几针我不记得……”
温如珂意不在此,不再追问,而是抬头望向正自顾自地替尸体宽衣解带的杨不留……他还是不大习惯这姑娘家毫无避讳的替男尸脱衣服的场景,不甚自然地咳了一声,“……落针的穴位可有致命之处?”
杨不留屏了口气,把这胖子正正反反翻了两遍,脱力地摇了摇头,“这位夫人,恕我直言,柳先生最初告诫的话倘若陈公子肯听,也不会是今日这个下场。”
陈李氏“嗷”地一声扑过去,狠狠攥住杨不留的领口,“你说的算什么鬼话?我儿子他分明就是被姓柳的用针扎死的!”
杨不留没急着反驳,两指扣住陈李氏的手腕的弱处,用力把人从她身上甩了开去,“暗风之症最忌讳反复,之前柳先生便救过陈公子一命,可他竟还不知克制。我方才伏在陈公子身上嗅到了隐约的酒气和脂粉的味道,可他身上却是洁净的。这也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是醉酒之后在烟花之地用热水泡过澡……肾虚肝阳上亢中了暗风,还喝酒纵|欲——您若是不信,我大可以割皮撬骨,让夫人仔细瞧一瞧您家公子脑袋里是何般模糊凄惨的情形。”
杨不留眼眸中冷光一闪,陈李氏怕她真的对她儿子动刀,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向后躲了半步。
此案无非是无理取闹和闭嘴硬撑撞在了一块儿——温如珂扬手要退堂,差人把这大闹知府衙门的陈李氏收押候审,起身要溜,陈李氏却终于得了机会抱住温如珂的腿,头发上的珠翠掉了一地,哭喊道:“大人……大人我这都是无奈之举啊大人……我跟我儿子都是混蛋——但我哪儿能自己闹出这么大动静啊大人?都是陈家,都是陈家那个管家和夫人指使我这么做的!大人您不是在查陈家吗?您快去抓他们!”
温如珂被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话嚷得耳朵疼,“你说什么?”
陈李氏破罐子破摔,改了嚎啕大哭的路子,羸弱的啜泣起来。
“我这前半辈子嫁了个短命的死鬼,后半辈子就靠着能有陈家这么一个种换银子过活啊……谁知道他年纪不大,竟活生生把自己作死了?陈家人冷血得很,立马翻脸不认人……只说帮我去医堂出口恶气已是仁至义尽,可原本这个月该给我的银子却一分钱没有!”陈李氏哭道,“……是他们说的,有本事找弄死我儿子的人要钱……”
陈李氏哭了几声就开始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大人……我知道自己这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可我需要钱啊!那赌场的人天天来我家里砸东西,我没办法……”
杨不留听见陈李氏痛陈血泪史,抬眼同温如珂触上目光,冷笑了一声。
宋铮恨不得把这聒噪的女人打晕拖走,他抠了抠耳朵,勾了勾手指,把同样被嚎得一脸菜色的赵捕快推出去,自己悠哉的解了柳慎宜手臂上的铁链,“柳先生,为行公务,多有得罪。”
柳慎宜摇头,没多话,走过去在堂前记录上落笔签了字,款款同温如珂执礼告辞。
他转身往大堂外刚走几步,杨不留便追上来,挡在他身前,喘声道,“柳先生,劳烦您留步。”
柳慎宜似乎知道她所为何事,平淡地应了一声,“杨姑娘。”
杨不留不想兜圈子,“先生最近来替我师父诊过几次,他……可还好?”
柳慎宜无意欺瞒,却也得了嘱托不便多说,只是轻声道,“言先生三年前的沉疴已是性命攸关,我只能力保,却不知能救他几分……此话,杨姑娘可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