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深秋,药商往来频繁,药铺清点备药是个大事儿。天愈凉,言归宁便愈发的没力气出屋,杨不留每天都往每年固定在城门口开市收陈售新的草药贩子那儿跑,药铺里琐碎的活计都扔给了肃王。
小白宁看着他万分崇敬如比天高的肃王殿下和岳将军整天窝在药铺后院前堂,有点儿一言难尽。别说一军将帅的威严,只消言先生一拿鸡毛掸子,这俩魔鬼邪神怂得比谁都快。
难不成这位言先生是什么武功超绝的世外高人?白宁这么想着,转头看向言归宁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正盘腿儿嗑瓜子的言归宁被他直不愣登地瞧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小子想什么呢?看我怎么腻歪歪的?”
这几日过得琐碎,颇有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意思。白宁每天一早睁眼就躺在床上掰手指头数日子,掰到第八根的时候,传旨的番公公才蜗行牛步地挪着尊驾到了广宁。
肃王虽说自幼习得不少宫中的虚礼,但自从离了京城,便愈发的厌倦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可这些奉旨外出的小公公没一个省油的灯,又糊弄不得,好在有个在京畿京城装腔作势多年极为讲究的温如珂,礼节招待得头头是道,肃王恨不得只用跪地道一声“儿臣领旨谢恩”即可了事。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
最让人头疼的是那小番子宣旨之后,一路笑眯眯静悄悄地跟在肃王身后,直等诸允爅没法儿再装作视而不见的回头,这才掩唇一笑,悄悄地攀着肃王的手臂,一副体己的表情。
深宫高墙里,但凡有些地位的公公宫女都不是甚么随意揉捏的小角色,更何况小番子还是在皇帝身边占了一席之地的花公公一手提拔上来的,开口说话自带三分圣意,更是得罪不起。
小番子见肃王颇为真诚的朝他笑了一笑,先寒暄了一句,“殿下近来在广宁可好?花公公前些日子随皇上去了贵妃娘娘那儿,那二位啊,可是惦念殿下呢。还说,也不知那广宁府的地界儿,肃王殿下呆不呆得习惯。”
诸允爅心底冷笑了一声,脸面上仍旧和煦得有如春风。
宁贵妃的关切不会掺假,可皇上对他惯常笑不由衷,诸允爅也无力去猜测他们之间还剩几分父子真情。
小番子如今说起话来颇有些花公公的风范,话里话外含着一半,诸允爅一时拿不准,只能避重就轻,“广宁府虽较应天府凉了些,但比北境差不多,也便没觉得有甚么习惯不习惯。”
小番子心痛地叹了口气,“殿下这么多年可受苦了……您在外风吹雨打的,贵妃娘娘在宫里也担惊受怕,最近都瘦了许多呢。”
小番子不侍后宫,这话柄明显是有意提起,诸允爅略一皱眉,担忧的神情流露得毫无掩饰,“母妃近来可还好?”
“嗨哟……”小番子稍稍犹豫了片刻,末了一跺脚,下定决心道,“殿下可莫怪我多嘴,娘娘前些日子可惊险着呢!听说是西北那边儿来的罪奴要对娘娘不利,给了娘娘一盘带毒的甜瓜!结果竟是喜欢娘娘又贪嘴的六皇子殿下讨来吃了,阴差阳错地替娘娘挡了一灾。我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听了都心惊!皇上还念叨着呐,这宫里都这般惊险,那殿下在外,可得有多苦哦。”
后宫暗涌寻常是不会轻易走漏风声的——暗杀一事,倘若是岳无衣探听来龙去脉禀报给他,是属正常,可若是皇帝身边儿的人刻意说予他听,那便是要提点一二了。
诸允爅方知方觉的震惊了半晌,压着怒气回避了要害,压抑的一叹,“家国安定是为大,本王能为父皇分忧便是幸事,何来受苦之说。只是……母妃柔弱,还望番公公多多帮忙,肃王府届时,必有重谢。”
“殿下真是折煞我了……宫中之事我等定当奋不顾身的护着皇上和娘娘的安危,何必提什么谢不谢的。”小番子赶忙不真不假的摆手,“不过这广宁的事儿也亏着殿下了,近来皇上身子一直不好,您说说那个赵谦来,惹了那么多乱子,可真真的气死人了。皇上总跟花公公念叨说什么这次啊,无论牵扯到哪个大官儿,都不能姑息……嗨,我这话说得多,殿下可千万多担待。”
诸允爅一笑,没接话。
不说话自然就是不会同外人说起之意,小番子微微笑着点头,“对了,花公公还托我给家里捎个信儿呢,我这去去就回。殿下留步。”
肃王没实诚得当即抬手恭送,而是一路陪着他走到府衙门口,叫了辆讲究的马车,这才致意告辞。小番子笑眯眯地照单全收,末了上车之前忽然回头,“瞧我这记性……这次金吾卫护送的付杭副统领是花公公带话叫来的,虽然一队人马比不上殿下带兵时那么威风,可沈统领说供殿下差使绰绰有余,皇上默许了,这点……殿下大可放心。”
话说完,小番子便掀开车帘钻进去,留下肃王站在原地。
温如珂偷偷从府衙大门后面探了个脑袋出来,见马车没了影,方才咋舌上前,没好气儿道,“就这帮小太监……一个二个都成精了。我估么着你要是不送他出门,这金吾卫来这儿究竟有没有什么旁的意图这人精根本不会说,留你自己个儿猜去吧。”
诸允爅脸上那点儿谦谦有礼转眼就被他随手扯下扔了,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马车拐入街口的方向,良久才叹了口气,“京中到底是得了什么消息?能让龙椅上那位改变心意,竟还把金吾卫交给我差遣……”
“最不济也就是闻戡都要通敌谋反……”温如珂随口胡诌,“……总归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温如珂说完,自己心里“咯噔”一声,“不会吧……闻戡都这不是顶风惹事儿吗?”
“闻戡都究竟抱有什么念头姑且不说,但有人嫌他碍事却是真的,京中借机半推半就也不是没有可能……”肃王忽而笑起来,“恕我直言,你们温家人的嘴,保不齐全开过光。”
番公公在广宁府寒酸地住了两日不到就腰酸腿疼得打道回府,肃王颇给面子的送他出了城,转身就挥退了随行的金吾卫,一步一晃地挨到一连数日在城门口等着苏木沉香的杨不留身旁。
杨不留淡淡地抬头瞥了他一眼,默默地挪蹭了几下,腾出半块石头给他坐。
肃王迎接圣意这几日的衣着颇为讲究,锦绣华服毫不疼惜的随意在大石头上刮蹭过去,方才端坐马上光芒万丈的天潢贵胄就这么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甚至还抻了个懒腰,时刻准备着在家长里短中掺和一句半句。
原本同杨不留闲聊的小学徒目瞪口呆,没想到肃王殿下竟是这么的……接地气。
不过小孩儿还是哆嗦着先起身给肃王生疏地执了一礼,见肃王笑着摆摆手,这才僵硬地坐回去。
诸允爅温和地开口道,“小兄弟是……?”
小孩儿声音里打着颤,老老实实道,“启禀殿下……我是柳医堂柳先生的徒弟……叫辛夷,奉师父之命在这儿等着挑药材。”
诸允爅点点头,“我记得不留说柳医堂挺大的呀,怎么来药市买药就你一个人?”
辛夷闻言便耷拉下脑袋,伤心道,“师兄们都走了……现在医堂里就剩师父和我了。”
那日一针扎死人的闹剧虽然荒唐了事,可柳慎宜清高了大半辈子,满心郁结凝成淤血堵在胸口,回到医堂便大病不起,昏沉数日开门医病,却讶然发现,除了床头床尾伺候他的辛夷,其余的徒弟都没了踪迹。
医堂大门被泼满了污秽,辛夷每天早上抹着眼泪洗都洗不净。
辛夷委委屈屈的抿着嘴,闷头用力的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坏,街前街后的造谣,还不许病人来医堂瞧病,一群混混堵在医堂门口,坏死了。”
柳医堂在广宁府名望颇高,多年来挡了不少人的财路,只不过一直以来滋事无门,柳慎宜也不屑同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过多计较,这才相安无事。可如今针死了人是事实,即便事出有因,肯了解真相的人却极少,柳慎宜哪怕曾医活了成千上万,只要在他手底下死了这一个,他便是前功尽弃的庸医。
诸允爅倒也不是没见过这所谓商家损人利己的手腕,他皱了下眉,“报官了吗?”
“报了。”辛夷叹了口气,嘀咕道,“可捕快大哥们总不能天天守在医堂啊……有一次那混混在医堂门口吓唬来瞧病的病人,被巡街的宋捕头逮住了,但没关两天就放出来,还是无济于事。现在好多人都不敢来瞧病了……可不是么,来看病还要担心出门被尾随追着打。是我我也绕着走。”
官道上有个黄袍粗布衣裳的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儿作揖道歉一边儿说着路上车轮掉了翻了车,药材洒了一地,怕是得晚上才能收拾过来——杨不留听了便不做犹豫,作势要起身,裙子却被诸允爅压得死紧,差点儿身子一歪摔进他怀里。
诸允爅扶了她一把,“回药铺?我让白宁把马牵过来。”
杨不留摇头,抬手拍了拍身量刚到她肩膀的小辛夷的脑瓜顶,“我去趟柳医堂——原本也打算这两天去一次的,师父这药越吃越没效,去跟柳先生商量要不要换个方子。”
“这样啊……”肃王殿下垂眸看着杨不留搭在小孩儿头顶的手,抿了下唇,“那我陪你去。”
始终站在一旁把自己当成一根儿拴马木桩子的白宁终于忍不住提醒,“殿下,徐亮今儿一早刚回来,小齐又跑了一趟卫所,说是尉迟副将也回来了,都在将军府等着您呢……”
肃王殿下满目深情被白宁一泼凉水浇得湿透,他揪了根儿荒草就往他身上丢,“啧,就你话多!”
深情是深不成了,肃王眼里这位佳人满脑子都是正事,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趴在马背上往将军府溜达,憋憋屈屈了一路。
柳医堂的门只开了一扇。
柳慎宜正伏在桌上写药方,他耷拉着眼皮,视线所及见辛夷空着手走过来,先叹了口气,抬头正打算说些什么,却正撞上杨不留轻轻弯起眼睛,“柳先生。”
柳慎宜这几日被造谣生事的混混折磨得心力交瘁,他看见曾经也受过这些苦的杨不留站在他跟前,陡然生出万般的酸涩,沮丧的自嘲一笑——他这几十年活的,竟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坚强。
柳慎宜缓缓起身,让辛夷泡了茶,“杨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杨不留抬眼在堂中屋外扫了几眼,末了视线定在对面台阶上一个嚼着草杆的黑衣混混身上,顿了片刻才转头谢过辛夷,“跟小辛夷在城门口碰上了,就来看看,正好我师父最近的药好像喝了没什么效果,也是想问问。”
提及言归宁的病,柳慎宜便挂上那副尽知却不肯说的表情,“早晚吃药也没用吗?”
杨不留点头,“上次您说,以前煎成两碗分早晚,现在改成早晚各煎成一碗……可他脸色还是不好。需不需要换药?”
柳慎宜神色凝重,半晌才沉声道,“药不能再换了,虎狼之药虽药效狠,但对他自身的内耗更大,反倒更糟——他如果太疼,药丸可以多吃几颗。”
杨不留听了这话有些吃惊,“药丸?”
柳慎宜原以为此事言归宁应当不至于隐瞒,毕竟药副的痛苦实属正常。可怎么看杨不留都是毫不知情的样子,柳慎宜也不知道他这话算不算多嘴,“他之前说吃了药浑身酸疼得厉害,我这才配了些药丸让他顶着,那东西虽有些依赖,不过没甚么毒副作用,姑且算得上是良药……怎么?言先生没同你说过吗?”
杨不留呆了半晌,忽然偏头苦笑,“他呀,要不是顶不住,怕是连生病的事儿都要瞒着我。”
柳慎宜对这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一事尽知却难以感同身受,附和着叹了一声,写了份药丸的配方交到杨不留手里,“这方子你拿着,东西药铺应当都有,也免得言先生还要特地到我这儿来。”
“多谢。”
杨不留捧着一纸药方僵坐片刻,原先坐在对面那小混混竟不知何时捡了一堆石子,左一个右一个地往柳医堂门窗上砸,嘴里还嚷嚷着,“杀人犯又给人瞧病咯!”
杨不留本就不佳的心情彻底被这几个小混混砸起了火星,“官府明明已经澄清了案情,他们这都是什么人?”
柳慎宜无奈地摆了摆手,“有的是雇来的,前几日竟还有陈李氏其他的相好登门来闹……罢了,温大人已经派人肃清过几次了,去而复返管不住。等他们闹过这一阵子,我打算把这医堂卖掉,以往尚且顾及着徒弟多,须得糊口,如今只剩辛夷一个,我也可以松口气。”
杨不留慌了一瞬,“先生这是……?”
“老夫行医救人数十载,结果却因一针断送了所有名声,实在是无奈至极。”柳慎宜感慨道,“我原以为世人信奉真相,如今才明白,许多时候,真相大白远比不过人言可畏。”
杨不留下意识地想劝解几句,柳慎宜却笑了笑,拦住她,“我知道杨姑娘也是从流言蜚语里伤痕累累走过来的,也知道行得正坐得端,迟早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但我这把年纪,不想等了。我打算带辛夷四处走走,上山采药,周游行医——舍了广宁府,无非是不想舍了这颗治病救人的心罢了。”
杨不留沉着脸,不再规劝,“那……先生可想过要去哪儿?”
柳慎宜捻了捻胡子,坦然一笑,“姑且没想那么多……不过杨姑娘大可放心,言先生这病,我绝不割舍。”
柳医堂中叙话,眨眼便是半个多时辰。
杨不留让柳慎宜休息留步,自己缓步迈过门槛。那个扔完石子就等着杨不留出来的混混吹了声口哨,街上便凭空冒出来几个歪瓜裂枣,笑容不善地朝着杨不留围过去。
黑衣小混混走路没个正形,歪七扭八地要往杨不留身上靠,“哟,小妞儿,不知道他们家医死人啦,还敢在这儿看病买药?”
杨不留没吭声,掐算着默默挪了半步,害得那混混扑了个空,险些滚到地上。却不料这混混还是个小头目,一旁几个人见大哥吃瘪,立马不客气,“以后少来这儿,别治死了没处哭!”
杨不留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笑这几个小混混不自量力,还是笑这周围看热闹的竟没一个人上前解围。
她这几年来不少见人心寒凉,却亦不少见温情似水,这颗心冻了化化了冰的早便没甚么知觉,此时也说不上有多心痛郁结,无非是想帮一帮这三年来对言归宁有救命之恩的柳慎宜,别让他一生清白,无故受了欺负。
杨不留转头在围观人群中逡巡了一遭,而后轻轻对着蹲在巷口角落的小叫花子笑了笑。
黑衣小混混简直觉得这丫头是他混迹街头巷尾招摇生事生涯里的一大败笔,被他们围在当间竟还有闲心笑!
他一龇牙,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好言相劝你不听是吧?哥儿几个!让这位姑娘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