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与阴云交织,缓慢而沉重地压向山顶。
山下掌了灯,但星星点点未连成片的油灯火把没多大用,连日阴雨的山林山脚都是湿气,火光在阴沉压抑的夜露水雾里躲闪挣扎,毫无气势。
半路出逃的郎中被宋铮拖回来,一松手撒腿就跑,直愣愣地撞上了浑身披甲手执利刃的玄甲兵士,脚一软,摔了个屁股墩儿,不偏不倚的坐在了一滩泥水里。
玄甲兵士斜视着郎中,轻蔑的哼了一声,头也不回从他身上跨过去,大摇大摆的继续巡视。
宋铮本来懒得搭理这个一见塌方危险就撒丫子跑路的怂货,可那几位兵爷心气儿比天高,宋捕头怎么看怎么牙疼,到底是上前把那泥人捞起来,叮嘱他别再走路不长眼睛。
塌方的矿道那侧忽然喧闹了一阵。宋铮听见动静就往那儿跑,老远便看见杨不留蹭了一身的泥,冷静不紊地指挥着刨出人的几位大兄弟,哑着嗓子让他们再三小心地托住那人的头颈四肢,平稳地摆在一旁。
人挖出来了,可惜没气了。
宋铮跟一个五大三粗偷偷抹泪的小伙子撞了个满怀,尴尬地点头致意。他钻进沮丧散开的人群,垂眸看了四肢歪扭得诡异的尸体一眼,喉间当即一阵酸苦。他扭头强咽下去,转身挨着徒手替尸体整理遗容的杨不留蹲下,“师妹,别擦了,都已经这样了……”
杨不留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认真仔细地揩掉黏着在尸体脸上的淤泥,避开伤口简单整理了一番,末了压抑地叹了口气,由着宋铮伸手把她捞起来。
林中夜鸮聒噪凄厉的长鸣一声,两名玄甲兵士一边破口大骂着晦气,一边毛毛躁躁地把死人从杨不留眼皮子底下拖走,随手往草棚子里一丢。
老郎中正在草棚子里哆哆嗦嗦的守着给生还伤患熬药的药炉,被扭曲的尸体吓得“嘎”了一声。他向后一躲,慌里慌张地一脚踩到了伤者的断腿,脚下黏着血肉,诡异感霎时冲上了头顶。
草棚子里哀嚎和恸哭混杂着咒骂声,死人活人挨在一块儿面面相觑,说是奉命前来协助救人的闻家军没丁点儿耐性,抬具尸体都像是天大的恩赐。
闻戡都在广宁府独揽大权,上梁偏了一点儿,下梁却歪得厉害,横行乡里作威作福惯了,明明知道肃王和金吾卫随广宁知府前来查案,却仍旧毫无收敛。
若是搁在往常,宋铮大抵早便挥着拳头冲上去教那几个兵痞子做人——但今儿不行,温如珂一早准允他和杨不留先行一步时揪着他的耳朵絮叨了半天,在确保无恙的前提之下,绝对不能惹出乱子。
宋铮当时还纳闷儿着陈家矿上能闹出什么幺蛾子,等到了这儿一瞧,简直像是当头被闷了一屎棍子——宋铮撒尿和泥玩儿的年岁就跟着他师父满山遍野地跑,树林里藏了什么他一打眼就分得清。闻家军里里外外不知道在这矿山附近埋了多少人,擎等着肃王大驾光临。
闻副都统心思昭昭,就差把“老子要谋反”这五个大字写在脑门儿上了。
杨不留面无表情的被宋铮拽到没什么人晃悠的小土坡上坐下歇着,这儿比山脚稍高,底下挖坑救人的情形一览无余,来来回回溜达的闻家军没人乐意多走几步往上折腾,也免得他嘴上没把门儿的,无意招惹事端。
生生死死无所遮盖的平铺在眼前,杨不留司空见惯,宋铮却难免义愤填膺。他倒不是忿什么天灾人祸,只单纯的觉得无力——他到这儿徒手刨出来第一具尸体时,整个人几乎木在当场,从头顶自上而下的麻到脚趾,稀里糊涂满手是血的被杨不留扯在身后,勉强给了他低头红会儿眼眶的空当。
杨不留屈起手臂,脏兮兮的手垂在身前,她远远眺见有一玄甲人从宅院的方向往山脚这儿跑,抱拳之后伏在巡逻一伍为首之人耳边低语,视线却四处乱瞟,防备得毫不隐蔽。
“那不是你送了他药膏的那个小斥候?通什么风报什么信呢?也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宋铮没好气儿,胳膊肘杵着膝盖,撑着下巴颏犯嘀咕,“……师妹你说,那姓闻的连肃王都不放在眼里,咱们温大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柴火杆,待在那么个虎狼堆儿里,怕是连给人塞牙缝都不够使。”
杨不留恍了下神,略一沉吟,“二哥不会硬碰硬,他在闻副都统眼里算不得甚么眼中钉肉中刺,殿下若是明目张胆的奔着闻副都统的痛处去,闻副都统应当很难分神去针对二哥……再者,出发之前也料及过今日的情况,消息既然已经传回去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宋铮正了正坐姿,好奇道,“姓闻的这么多年的老底被掀了个底朝天,肃王说几句他就能心甘情愿的束手就擒?搁我我肯定会破罐儿破摔的闹,强硬的打不过,肯定挑软柿子捏。”
杨不留听出来他师哥仍旧是对他们家知府大人的安危不大放心,轻轻一笑,“闻副都统如果上来就要破罐子破摔,那他就不会只带区区一个营的兵力南下了。这么多年与奴儿司维系的稳定被打破,闻副都统首先考虑的应当是补救,包括他想到要威胁殿下一事,也应当是在补救的范畴……通敌叛国说得容易,但闻副都统需要背负的风险更大,所以他闹归闹,最开始应当不会触及底线……”杨不留搓了搓指腹,“闻副都统以身犯险的主动权其实是握在肃王殿下手里的。”
宋铮实在看不出那么星镚儿几个人能抓住什么主动权,“单凭肃王和那几个金吾卫的人能治得住闻戡都?不是说那家伙带了整个玄甲营全副武装来的吗?肃王殿下现在就是光杆儿一个,岳小将军那边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赶过来……我可听温二说过,说甚么肃王手中兵权甚重,在广宁府绝不可擅动兵符——”宋铮抱着手臂,疑惑得很,“援兵没着没落,肃王要真把闻戡都惹急眼了怎么办?”
“不可擅动不代表绝不能动,闻副都统不会轻易以身试法的……”杨不留扬起下颏往宅院的方向点了一下,“京中六卫本是皇帝手中挥指四方,可先斩后奏的利剑。金吾卫留在这儿,就意味着皇上知晓或是揣测到东北边境有异,派金吾卫前来,是为确认一二。金吾卫明面上虽未插手,可也一路跟着殿下和二哥揪出李老板陈老板与闻戡都私贩煤铁倒卖金矿一事,皇帝身边的护卫多少有点儿草木皆兵,一旦闻副都统不禁招惹,脑子进水犯了糊涂,且不说殿下会不会出面扛下,金吾卫的人必然不会袖手旁观。闻副都统的罪证在金吾卫的人眼里落了把柄,这个时候如果他还一意孤行想要只手遮天的话,那无论殿下怎么做,都不至于沾上甚么原则之外的大错。”
宋铮沉默了半晌,努力掰扯着杨不留一股脑扔给他的局势剖析,“但是吧……温二说,皇上看不惯他这儿子手握兵权很久了,这要是当真大动干戈,且不得找他秋后算账?”
“殿下原本也没打算大动干戈。”杨不留摇头,不慌不忙道,“师哥不妨想想,殿下和二哥到广宁也有些日子了,闻副都统如若猜到自己今时今日的境地,为何早不动手?”
宋铮被杨不留问得一怔,“为何?”
杨不留又是一笑,“因为他独断许久固步自封,笃定皇帝和殿下因兵权一事离心,他想借题发挥,给自己再找出路——不过也确实,殿下被打发到广宁来,爹不疼娘不爱似的,说得好听是钦差,说得难听就是放逐反省。闻戡都认准了肃王为求自保不会强出头。可如今金吾卫奉旨前来广宁府给肃王撑腰,你猜,闻戡都会不会自乱阵脚?一旦他不禁逗,贸然触了金吾卫的霉头,势头自然而然的就会往肃王殿下这边倒。”
金吾卫来的若是别的副都统,姑且说不准肚子里会装上几两坏水,但付杭没那么多弯弯绕,也不善于揣度君心,说白了就是好忽悠——肃王只要不亲不疏地透露出几分凭空捏造的父子情深,金吾卫自会义无反顾的站在肃王殿下的身旁。
闻副都统全盘赌注落了个不清不楚,他怎么可能不心慌。
闻戡都站在门口,没听清似的拧紧了眉头,“什么?”
“……”诸允爅直视着他,良久方才嗤笑了一声,“闻副都统现在是连父皇的意思,都打算弃之不顾了吗?”
他这话说得浅淡,一旁观势的付杭眉头却敛得更紧,眼神死咬在闻戡都那张黑沉的脸上。
闻戡都一时拿不准肃王这话是故意激怒他,还是当真有所依凭。
皇家心思犹如水中明月难以捉摸,闻戡都太知道当今圣上有多想将兵权一揽在手了。镇虎军风头正盛之时,皇帝将肃王搁置在此,无非是有意压制,禁锢他的手脚,让他抓几个贪官污吏,老老实实地待在广宁府自我反省。
肃王大可以当作换个地方闭门思过,装作一问三不知。孰料,他竟还真的仔仔细细地把广宁府这么多年为非作歹的旧账一遭抖在了台面上,把闻戡都不上不下地架在当间儿,进退维谷。
闻戡都守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以为只要奴儿司不翻天,皇帝便会数十年如一日的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被派来彻查的钦差还是屡不受待见的肃王其人。
可倘若龙椅之上当真没有掐掉他的心思,为何前脚派了肃王彻查,后脚又把温家那查起案子来六亲不认的二公子送到广宁?赵谦来已然被押送回京,为何还要让金吾卫的人停留在广宁?
京中六卫中金吾卫统领沈籍康同肃王关系最近,皇帝委任金吾卫前来相助,难道当真只是职责之内的巧合吗?
闻戡都忽的自嘲着大笑起来。
他怕不是被苦寒之地的厉风吹昏了头,竟然理所应当地认定皇帝会为了据守兵权大义灭亲……这位让北境闻风丧胆,让朝中战战兢兢的肃王,再威名鹤立,也是他诸荣暻打断骨头连着肉的亲生儿子啊。
他自以为他遮住了广宁府的天,却险些忘了,这天下,归根究底,还是北明王朝的天下。
赵谦来本不是甚么值得天潢贵胄亲自驾临彻查的破官,差使一名武将彻查广宁,留着肃王在这儿韬光养晦、查贪查腐都是幌子,他们根本就是想寻了个机会拿掉闻戡都!
洪光帝何止高瞻远瞩——肃王在这儿坐镇,赵谦来在朝中把谁拖下水都是无忧之患,即便他闻戡都被先斩后奏当场挪了脑袋,奴儿司闹翻了天又算个屁啊!
闻戡都僵立在原地心思乱涌,既然肃王妄图一着棋宰了他,那他便无论如何都难以善终,此时不抢夺主动权,岂不是坐以待毙原地等死?
闻戡都逼近付杭,连扣押的由头都懒得胡诌,眼眦欲裂的怒吼道,“我方才的话听不懂吗?!卸了金吾卫的兵刃!谁敢擅动,动一个,杀一个!”
满院子的亲兵听闻喝令当即蜂拥而上,刀剑劈刮绽出银星,几乎眨眼之间,一柄长戟便挥在了一金吾卫肩上,劈砍出半个血葫芦——那侍卫周身一僵,猛抖了两下,一头栽倒在血泊之中。
付杭眸色霎时狠戾,剑刃直接刺向闻戡都眉心,咬牙厉喝道,“斩杀金吾卫,闻副都统好大的胆子!”
闻戡都退了半步,避开全无招式只凭一口恶气刺过来的剑锋,弹动拇指,猛地逼出长刀刀柄,在付杭偏锋的剑上用力一击,震得剑刃嗡鸣,剑柄几欲弹出掌心。
他毫不掩饰对付杭这么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少爷兵的嘲笑与厌腻,“付杭,想拿下我,你也是好大的胆子啊。”
山林夜里又卷起了凉风。
“这破天怕是还要下雨……”宋铮打了个哆嗦,“这也太吓人了。照你这么说,这儿发生的事儿皇帝难道都知道?”
杨不留几近笃定地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虽说我怀疑有细作故意游说走漏风声,但详情不明。至少……奴儿司的情况,京中应该是多少知道的。”
宋铮听见山脚下众人惊喜叫嚷了一阵,未等起身,又听底下是白高兴一场。他回过头来追问,“京城如果知道闻戡都这么多年净干坏事儿了,那为何拖到现在才彻查?”
杨不留轻笑道,“为了钱啊,奴儿司那么大个金矿。”
宋铮差点儿傻眼,“……就……为了钱?”
杨不留一撇嘴,凭空比划了几下,“国库充盈,朝中才能不受掣肘。皇帝既然想抓兵权,总不能空手套白狼,把控军需军费是最直接的办法。奴儿司这个金矿朝廷惦记了太久了,既然能让这些钱流通到国内,那是以何种渠道,皇上不会过多计较,如今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自然会想办法逼着闻副都统收手——闻副都统如若识趣,就不该当着金吾卫的面跟肃王殿下刀刃相接,那样他还能活命。他这算盘其实从最开始就打错了……皇上虽然不满肃王殿下兵权过重,但还不至于急于一时。毕竟北境尚且算不上是安稳无忧,镇虎军又以肃王为令,上下一心的军伍对于皇帝来说虽是双刃剑,但形势所迫,这个权利,短时间内不会说拿掉就拿掉。”
宋铮目瞪口呆,“……皇上把自己儿子溜成这样,就不怕肃王殿下撂挑子不干?或者干脆拿兵符把东北边境也收入麾下?”
“殿下不会的。”杨不留看透了肃王那一身风骨,无奈地笑道,“皇上虽不会下明旨提点他,可前些日子那个传旨的小公公也不是白来的。肃王如今只消控制住闻副都统,如何处置自有金吾卫出面,奴儿司亦有鄢将军上阵……殿下是可以避开锋芒的。”
堂中稳坐在正位之上的肃王抬起折扇,轻轻地拨开几乎贴在他脖颈上的刀刃,极其冷淡的瞥了闻戡都一眼,“闻副都统,你这个样子,本王很难办啊……你说你哪儿来的能耐,竟然敢把刀架在本王的脖子上?”
闻戡都脸上抽了一下,半晌没吭声,门外斥候忽然慌乱来报,“将军!鄢将军帐下副将尉迟流风求见!”
金吾卫的几名侍卫一听,挣扎着搅出刀戈相撞的尖锐之声。候在大门之外的尉迟副将似乎察觉不对,当即带头亮了兵刃,怒喝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劈出一条路,周身戾气地冲到了门外金吾卫身旁的位置,高声道,“殿下可还安好?”
闻戡都听见外面金石相撞的厮杀声先是一阵头疼,转眼便打算反咬一口。
矿山此地偏远,肃王即便是拉救兵,也只有两处可以调动,一是边境鄢渡秋的麾下,不到一日的路程,一是广宁府守城官兵——可临时通风报信,纠集队伍是无论如何赶不及的。
无论此时这援兵从何处来,金吾卫应当都能拎得清情形。
尉迟流风没打算手下留情,他一剑挑了挡在他身前亲兵的右臂,掀了两套甲衣,浑身猩红的冲进屋子里。他抬眼在无人动作的屋内扫视了一遭,末了视线定在肃王脖子旁边的刀刃上,眉头一皱,抱拳执礼道,“末将听见院中似有拼杀之声,带人硬闯,护卫来迟,望殿下恕罪。”
诸允爅又把身后这缺心眼儿的刀刃拿扇柄往外一推,这次他不怎么耐烦,推开刀刃便扬手甩动扇柄,猛地朝着那亲兵的小臂上砸下去,亲兵当即吃疼,惊呼了一声,疼得直接卸了力,扬手扔开了刀柄。
诸允爅一撇嘴,倒显得有些委屈。
“你再不来,本王怕是要成闻副都统的刀下亡魂了。”
尉迟身后的几名亲信活生生在闻戡都亲兵层层堆叠的院子里撕了一道口子。闻戡都见状,当机立断咬定肃王早有预谋,最不济也要动摇金吾卫与肃王之间的关系,他气急败坏地嚷道,“肃王殿下,什么时候鄢将军的人也归您调遣了?殿下故意把自己置于险境,再三言语挑衅,如今还勾结鄢将军,这是要直接逼着金吾卫宰了我不成?!殿下可当真是深谋远虑,使诈逼我刀刃相向,再以此为由擅动兵权,彻底拿下我这个都指挥使,借机把鄢将军扶持上位……呵,殿下当真是好手段啊——也不知咱们两个,到底是谁要造反?”
闻戡都话音将落,眼神顺着尉迟身上迸溅的血痕看过去,转而戳在付杭的身上,不说话了。
肃王就猜到闻戡都会闹这么一出,他一挑眉,笑得云淡风轻,“反正不是我,你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