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过,清和未至,清晨薄雾的水汽缓滞地在大敞的都城城门辅手上缠绵悱恻,慵懒地凝结,摇摇欲滴。
随行的仪仗队伍昨夜被急于赶回应天府吃一顿小云吞的肃王殿下抛弃在近百里开外,暖阁马车折腾了半宿,遗路小跑到雾气尽散,这才跟已经带着贴身小将士在晓市吃饱喝足,又转悠到城郊消食儿的肃王殿下会合,摆起架子回京入城。
应天府倚靠龙脉气势恢宏,都会繁华。
昨夜路上的浮尘又被踢踏的步子惊扰着飞扬起来,晓市人喧如沸,当街两旁熙来攘往,京师护城河上架着虹桥,摊贩呼喊叫卖声在粼粼斑驳里此起彼伏,映着水汽下似凉非凉的曦光,喧嚣又热闹。
缓步进城的仪仗在遍地热闹里显得稍稍有些寂寥。
传旨随驾的小公公在马车里颠簸了小半宿,奄奄一息的从马车里探头出来,想着周全礼数,请未持行军之名的肃王殿下从那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然而一路上和颜悦色的“罗刹凶神”也不知道怎么了,从晓市回来就顶着一张“多话找死”的恶狠相,小公公抬眼一瞥一哆嗦,当即惨白着一张脸缩回车里继续装哑巴。
岳无衣耳目灵光,小太监在马车里唉声叹气的动静逗得他脸上快绷不住,狠劲儿揉了揉鼻头才没笑出声,清了下嗓子,目光左右顾盼寻了个去处,勒着马缰,晃晃悠悠的从暖阁马车右侧挪蹭到“流萤”身旁。
少年郎提马与流萤背上的“少年人”并辔缓行了几步,眨巴着锃亮的眼睛,朝着前头肃王殿下的后脑勺儿努了努嘴——还气呢。
“少年人”一身戎装,模样俊俏身板儿纤细,藏在肃王随行的护卫中间算不上特别扎眼,但在一群黑乎乎的骑兵当间儿也格外出挑,带着几分有别于少年人的娇俏。
这“少年人”眯着眼睛笑起来,掩唇轻咳了一声,果不其然就瞧见打头那位竖起耳朵听风的肃王殿下尴尬地把侧过半边以便偷听的脸颊转回去,手足无措的催马快行。
仪仗队伍见状也挥鞭子紧跟,好不容易在马车里缓过劲儿的小公公又开始头晕目眩的颠。
岳无衣看了看一旁稳如泰山的“少年人”,又望了望前边儿生闷气的主子,兀自凌乱了一会儿,刚好笑地开口唤了一声“杨姑娘”,妄图瞎打听未果,就被当头砸了一颗苹果。
闷头赌气的诸允爅忍无可忍对着从他身旁晃荡到马车旁边,又挪蹭到杨不留那儿的岳小将军道,“滚回来。”
岳小将军在自家主子这话里咂吧出三分气急败坏的味道。他“嘿嘿”一笑,跟戎装打扮的杨不留挥了挥手,纵马跟到肃王身侧,老实了半柱香不到,回头瞥了稳如泰山的杨不留一眼,忍不住贼兮兮道,“您瞧瞧您这嘴撅的,都快能栓头驴了……”
诸允爅抓心挠肝的耷拉着一张脸,眸子淡淡的在街角处朝着他摇手绢的姑娘身上划了一下,把那兴高采烈的姑娘骇得一抖,没好气儿道,“你个毛儿没长齐的臭小子,不懂我这种惨遭始乱终弃的痛苦,闭嘴。”
岳无衣抓着刚才砸在自己脑袋上的苹果,在衣角上蹭了两下,脆生生咬了一口,囫囵个儿的咽下半截儿虫子。
诸允爅偷摸报复得逞,心满意足地睨了他一眼。
……谁让他这一路上跟杨不留混得熟络,狗皮膏药似的黏人。
然而只嘚瑟了这么一瞬,诸允爅又苦大仇深的拉下脸。
肃王这几年对于“回京”一事其实毫无期盼可言,难得杨不留一个“娶”字把他心里沉寂了许久的平静湖面翻出点儿浪花,孰料这姑娘到了京城就变卦反悔……
她慎之又慎地把肃王一路上简略铺陈给她的朝中官员脉络掰开了揉碎了反过来念叨了一遍,然后一棒子晕晕乎乎的敲在诸允爅的脑袋顶上,愣是把他心底这点儿小浪花眨眼间冻成了冰碴儿——经过两厢慎重商议,末了决定这口头上的两姓缔结之约暂不再提,以查明方苓来处为期。
诸允爅自然知晓大局为重的道理,不过该耍的小性子还是要耍的——毕竟为了家国根本,他还得继续清心寡欲吃斋念佛。
杨不留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他那点儿小情趣置之不理,招惹得他满脑袋噌噌冒邪火。
“活该。”岳无衣幸灾乐祸的嘟囔了一句,然后就被一扇子抽在了后脑勺儿,疼得直捯气儿,缓了半晌才道,“不过杨姑娘说的确实没错,京城里乌烟瘴气的,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您的终身大事呢,远的不提,单就你老子——皇上他老人家和贵妃娘娘那关不也得熬过去?再者说,万一您这次回京,有哪个不长眼的为了算计您,把心思动在杨姑娘身上……”
岳无衣话说半路,目光搭在自家主子又扬起来的扇柄上,当即抱拳讨饶,默默地揪着缰绳离他远了点儿,把这篇翻了过去。
少年郎闲不住,没安静片刻又开始抻着脖子四处瞧,瞧来瞧去忽而欠嗖嗖地咧嘴一笑,“不过殿下,这次回京,街上可少了不少丢手绢的……”
肃王闻言,那股子风流倜傥的纨绔劲儿顺势拔起来,先是一本正经的咳嗽了一声,觉出背后突然戳过来一道灼灼的视线,又心虚的像是被捏住了后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悻悻道,“这次回京是来领罚的,人少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
诸允爅经此一提才稍加留意,目光在周遭围观百姓的脸上略略逡巡,话音忽然顿住,微微敛眉——好像确实不太对劲儿。
肃王回京述职顺带受罚实属常态,今日归城正值热闹的晓市,这无人围观也就罢了,窃窃私语却是反常,诸允爅垂眸琢磨了一下,显然也是一头雾水瞎晃荡。
肃王殿下在朝堂上不招人待见,可在平头百姓中间却是风评尚佳的谈资,恭维都来不及,今时今日却闻到了几分物是人非的味道——诸允爅挺纳闷儿,他这又是什么时候无知无觉的招惹了哪路神仙?
然而他这心思刚飞出去,人就已经提马踱到了肃王府门口——肃王府难得在正门摆架迎接自家主子一回,排场不小。
诸允爅只好暂时搁下他没头没尾的揣测,翻身下马,跟候在一旁的老管家微微点头示意挤眉弄眼——赶紧把宫里的那位哄走。
老管家身后跟随着提前赶回王府通报的白宁,两人捧着礼盒,周到地跟仪仗队伍之首的小公公寒暄了几句,待到把这一路上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妥妥当当的哄回去通禀圣上,这才回过头来,目光意味深长,又极有分寸地落在被肃王一把扯到他身后的那位“小将士”身上。
细皮嫩肉纤纤瘦瘦的,一看就是位姑娘。
——贵妃娘娘盼星星盼月亮想见一见的那位被肃王殿下夸赞得天仙儿似的杨姑娘。
肃王府毕竟要添一位女眷,诸允爅却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该提前准备府上衣食住行的物件儿,索性把这重任扔给白宁,让他提前捎了信,全权交给老管家筹办。
不过好在肃王殿下手底下除了岳小将军,没有敢在他面前凑趣耍嘴皮子的,老管家亦不敢倚老卖老以长辈自居,多瞧了杨不留两眼便微微顿首,没多话,眼睛都快笑得跟褶子融为一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打发走了那些心怀诡异的宫中人士,杨不留就被气成金鱼的肃王殿下扯在了身旁,晕晕乎乎的带进了肃王府。
毕竟天潢贵胄,王府的规制倒是气势磅礴,单看外院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肃王府十分别出心裁的落在一处闹市尽头,王府庭院深深威严肃穆,丹漆金钉的铜环辅首被风掠过亦纹丝不动,照壁墙上猛虎獠牙利爪,别有用意的覆着玄铁甲片,与家将周身的甲衣凛冽相应,森然骇人。
不过这些都是充场面的,别过外人入了王府,门口恭迎的奴仆下人便无声散去,泥鳅似的藏进了肃王府近乎寸草不生的院落之中。
镇虎军主帅威名赫赫,抛开那些虚头巴脑,王府却出乎预料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院子里萧条得很。诸允爅白白顶着个听起来就真金白银金光四溢的亲王头衔,院子里却连花花草草都没有,就两棵十分难得的长得歪瓜裂枣的桃树,花瓣凄凄惨惨的落了一地,愣是把这春意盎然的天熏染得死气沉沉的。
……也难怪肃王不乐意回府。
诸允爅原本就顾着杨不留而刻意慢下来的步子,在穿过环廊时又缓了缓,他转头望向那一小撮儿正扛背着一套红木枢柜的家将,一时好奇,揪住老管家问道,“老林,添家具了?我这趟回来铁定罚俸,可没钱啊,再赊账我可就成过街老鼠了。”
这话说得极没正形,杨不留隐约觉得他这“过街老鼠”的词儿用得夸张到别有用意,可老林却像是没听懂,习以为常温吞道,“这都是贵妃娘娘叮嘱置办的,殿下您要带杨姑娘回府也不早些捎个信儿……现打的好木料都订不到,这都是人家铺子里的存货,杨姑娘先凑合用,别嫌弃。”
老林说着说着眼神儿就往杨不留身上瞟,见这姑娘红着耳朵尖儿诚恳道谢,颇为满意地笑了笑——老林从宫里退下来,用诸允爅的话说就是不长胡子的老狐狸成精,真情假意拎得清。
老林笑道,“殿下长年在外,王府上下也不好铺张,家里连个丫鬟都没有,贵妃娘娘知道姑娘来,怕姑娘在京城呆不习惯,还安排了一个从小跟着娘娘的小丫头,今年十五,机灵也靠谱,待会儿我带来,姑娘瞧瞧。”
杨不留其实有点儿局促,想要推辞,却被诸允爅捏着手腕拦下,听他不以为意的把安顿她的事务悉数交由老林做主,忍不住瞟着老林的后脑勺儿道,“你府上还真没个女眷丫鬟什么的?怎么还要贵妃娘娘亲自安排?”
“要是有,还用得着劳我母妃大驾?这也就是她自己本就不主张铺张浪费,不然保不齐塞给你多少个使唤丫头呢……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她恨不得自己亲自杀过来指点‘江山’。”诸允爅瞥见杨不留斜睨着他,指尖轻轻在她手心偷偷点了两下,一副正人君子的表情,“我骗你做甚么……万事俱备,就等着娶你过门了,你还给我判了个没有期限的大刑,我可惦记着呢。”
他说着说着还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杨不留忍俊不禁,抬手在诸允爅越凑越近的腰上掐了一把,扳着他的肩膀看向瞪着一双眼睛望天,嘀咕着“非礼勿视”,直往廊柱上撞的小家将,“别没个正经。”
诸允爅这才草率的捡起自己掉了一地的亲王形象,佯装着一本正经道,“没事儿,他们慢慢就习惯了。”
“……”杨不留忽然觉得肃王殿下这张脸皮被春雨滋润得愈发的厚实茁壮,她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对了,无衣呢?好像到了王府就没见着他。”
“跟着那小太监去了。”诸允爅不慌不忙地带着杨不留从前院转到后院,“前两年回禀的传话出过岔子,没什么事儿的话他会例行去五军营转一圈儿,甭管他。”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杨不留却敏锐地抓住他话里一瞬即逝的无奈,她抬眼看他,舔了舔唇角,没追问。
诸允爅对于杨不留留有余地的体贴十分受用,他笑了笑,继续不紧不慢地叮嘱道,“……肃王府平日里没甚么定时定晌的规矩,家将平时巡防,吃饭就寝的时辰都是图个方便,以前我回京也不常在府上待着,所以一日三餐都什么时辰开饭我也拿不准,一会儿你问问老林。这儿是后院……后院被我劈开一半做了练武场,另外一半园子荒着,你想种点儿甚么花草树木的都随意。如今我刚回应天,鄢大哥也没回广宁,三方战事暂熄,朝中十之八九得为了北线的事儿闹上几日。你呢,要是出门就带个人——无衣回京有军务在身,五军营巡防还有他一席之地,忙起来见不着影儿,你要出去就带上白宁或者周子城……”
肃王殿下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番,说了一通又沉吟半晌,心里细数了一遭还有甚么另需嘱咐的地方,忽然一抚掌,“外人若是问起你的来历……我这既不能说是准王妃,又不能说是相谋之人,那敢问杨姑娘,我该说甚么?”
“……”杨不留失笑,他还对这事儿耿耿于怀上了,“金吾卫、玄衣卫都见过我,照实说便是了。”
诸允爅一时没能领会杨不留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眨了眨眼睛,听她继续幽幽道,“就说是一位萍水相逢的红颜祸水……”
杨不留挑了下眉,“反正殿下的风流韵事也不少,不差多我这一桩。”
诸允爅脑袋里警钟敲得叮叮当当的响,“……我不是,我没有……我可从没带人回过肃王府……”他哭笑不得地把一溜小跑的周子城迎面招呼过来,“不信你问他!”
这厢话音将落,诸允爅忽然回神,插科打诨戛然而止——周子城该是当值守门,这会儿进到后院想必是有人来府请见。他缓了片刻,正色道,“我这前脚刚进门,谁消息这么灵通?”
周子城抱拳沉声道,“昭王殿下奉旨等候,说是殿下只要回了府,稍事整顿,立刻随昭王殿下入宫。”
诸允爅眉间一蹙,“二哥一个人?”
周子城点头称是。
见小将士点头,诸允爅拧巴的眉间才缓开,轻轻松了口气。他挥手嘱咐周子城引昭王到前院正堂稍候,见人彻底隐匿在转角回廊才气定神闲的转过身,正对上杨不留稍有探究的眼神。
此番从广宁至应天路途迢迢无趣,茶余饭后听诸允爅偶然提过几次昭王殿下的名字——许是诸允爅对于兄长宠爱的怀念让杨不留对他有些先入为主的好感,甫一听说昭王殿下前来拜访,杨不留也先跟着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沉默良久,懈怠了一路的神思才重新绷紧,轻声道,“昭王殿下前来,可是无碍?”
诸允爅嬉皮笑脸的神色沉下来,身上浅薄的裹上一层穿堂而过的凉气,他低笑了一声,抬手在杨不留渐显担忧的脸上捏了一把,“无碍。我这次回京请罪,城外无人相迎,父皇也没派他的亲信急着来我这儿嘘寒问暖,甚至连皇长兄都没动用,想来在他眼中,我还没犯什么非死不可的重罪。”
北境一战,肃王在广宁耍疯胡来看着热闹,实则给足了力求掌握兵权的皇帝面子,把圣旨高举在了兵符之上,从头到尾都未曾轻举妄动。
毕竟血脉相连,不到迫不得已,洪光皇帝没必要急着把肃王逼到死绝之处,若是后宫枕边能吹上一阵香风,诸允爅这次回京,保不齐还能生出些好的变数。
往日所思虑所揣度之事近得有如咫尺之距,杨不留微不可觉的瑟缩了一下,迎风站在暮春和煦的日光里。
她笑了笑,眉目间顾盼生辉,落入候在环廊尽头的老管家眼中,似乎生出些光阴交错的熟悉。
诸允爅路过他的时候,在小老头晃神儿的发髻上捏了一把,歪了歪头,“老林?”
老林惶恐的拱了拱手。
“我马上进宫,衣裳发冠备好了吗?”诸允爅越过这小老头才瞧见躲在他身后的小丫鬟,眼熟了一瞬,恍然道,“你是……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