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在京城各处深宅大院一水儿的莺红柳绿里特立独行自成一派,响当当的落了个应天府除护国寺以外第二座和尚庙的臭名声——倒不是王府里一位女眷都没有,也没甚么不近女色的禁令,单就肃王这一根儿风流倜傥铁打的光棍戳在当间儿,周官没心思放火,百姓也都得绕着他点灯。
再者镇虎军威名在外,名声虽亮,可朝不定夕的不适合讨媳妇儿,到头来从高到低一水儿的光棍,血气方刚冲得老林直掩鼻子。
府上老小八百年不见肃王带着姑娘回来,如今冷不丁的从天而降了杨不留这么号堪称肃王府开天辟地似的人物,大伙儿立马逮着肃王殿下不在府的功夫,恨不得排着队地去瞧上一眼,一探究竟。
虽说勿度上意话不多言,然而这么一伙儿新老油条,哪儿能忍得住生不出半点儿好奇的心思。
杨不留这厢刚在书房坐稳,就发现这帮家将左一趟右一趟的在门外溜达,不用多想就知道原因——她无奈地笑叹了一声,泰然处之,面色如常的坐在窗棂旁边,奇兽珍禽似的被参观了半天。
说奇兽珍禽都是文雅,说猴儿可能更为精确一些。
岳无衣翻墙走脊的从五军营赶回来,踩在王府院墙顶上就瞧见了在书房房前门后晃晃悠悠的好几排兵,干脆利落一脚一个的把这群在书房门口换了百十来遍巡防的臭小子踢开,转身就跟抱着一摞帖子书卷的老林撞了个满怀。
岳小将军赶忙把差点儿摔折了腰的老管家从地上捞起来,“嘿你这小老头儿,抱着这么一堆东西还走这么快……”他顺手捡书翻了翻,抖开书卷上那厚厚一层灰,呛得直皱鼻子,“这不是家规吗?打王府落成就供在那儿没见人翻过,你拿它干嘛?鬼才看得进去这——”
少年郎头顶一暗,掀起眼皮一瞧,把后半句“糟心的玩意儿”憋在了嗓子眼儿。
杨不留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帮忙,对上少年郎僵在脸上的那副万分嫌弃的表情,笑得直噎人,“嗯,我看。”
岳无衣眨了眨眼,转念恍然,一把揪住默默溜到一边儿敲打胳膊腿儿的始作俑者,“老林,这是做甚么?”
老林被少年郎箍住脖子动弹不得,一脸兴奋半脸为难道,“这……事出有因啊岳将军。”
虽事出有因,可这因果并不晦涩。
宁贵妃盼着念着肃王成家安身,这人尚在重重宫墙之中,心尖儿却痒得要命。她自从得知肃王心有所属,就巴不得他今儿回京明儿就成亲——然而深宫之中最是清楚,皇子成婚事关重大,身份门户无一不是桎梏,她身为人母可以只顾念孩子平安喜乐,但帝王心思如何,她也不敢妄加揣测。
这事儿急不得。
宁贵妃面上不显,只能身边儿的几位老人儿替主子操心。老林首当其冲头一个,心急火燎的恨不得一杆子把杨不留架在准王妃的火堆上,烤得色香味美直接就能端上桌。
杨不留心甘情愿的被赶鸭子上架,抱着这一摞书卷请帖认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挟持”着忙活了半天书童的活儿。
待到念儿捧着茶盘小心翼翼的迈进门槛,杨不留艰难的把脑袋从通篇晦涩难懂的礼节规矩里拔出来,正瞧见岳小将军最后趴在老林的耳朵边儿磨了磨牙,勾勾手指,把门外没收到风声傻不愣登来看姑娘的小家将招了过来,抬手一架,把老林送出了屋。
“哟,娘娘把你送出宫啦?”岳无衣在小丫头的后脑勺儿弹了个脑瓜崩儿,几步迈到书案旁倚靠着,“不是……你还真打算都看一遍啊?肃王府本来没甚么规矩,这些都是殿下挨罚的时候从宫里原封不动抄来的,供在那儿就没人看过。”
“看一看有备无患。”杨不留瞧着念儿跟岳无衣皱了皱鼻子,轻轻哼出一声,心下了解,这两个孩子熟稔得很,她笑了笑,又道,“你箍着林管家嘀咕了半天,都说甚么了?”
岳无衣在那细细密密的方块字上扫了一眼就觉得头疼,“没甚么,肃王府铜墙铁壁,但王府的风吹草动落到街头巷尾难以把控,让老林避重就轻的放些风声。”
杨不留揉眼睛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方才见过他?”
“他?……殿下啊?没见着,老林不是说他进宫了吗?这些你到京之后的安排他老早就吩咐下去了,生怕你在这儿受委屈。我就是催那么一句。”岳无衣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眉梢挂在半路就觉得杨不留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太对,稍一咂么觉得自己可能说漏了嘴,赶紧躲开眼神儿咳了一声,“……殿下是怕你有负担,不是有意瞒着你的,你别多想。”
杨不留摇了摇头。
无论是随行回京还是入府安置,杨不留一介女流扎眼得很,可这一路上别说被人嚼舌根,就连半句闲言碎语她都未曾听闻,若说他肃王高高挂起无知无觉,杨不留自然不会相信。
只不过以往听他嘴上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没觉得甚么,如今切身体会,杨不留多少有点儿窃喜。
岳小将军在这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吃过亏,怕再嘴上没门,说了甚么保不齐让他主子一怒之下把他活剐了的话,草率的告辞避险,临走还不忘把手上沾的灰糊了念儿一后脑勺。
小丫头气急败坏的跳脚,蹦跶了几下才想起来身后的杨不留,瞬间拘谨成了一根儿随风晃荡摇摇欲坠的树杈条。
杨不留不是甚么大家闺秀的来路,对这小丫头的跳脱失礼视若无睹,招了招手,拖过凳子拍了两下,“过来坐。”
念儿先是受宠若惊的凑到杨不留跟前,耷拉着眉眼犹豫了许久,“姑娘……”
杨不留“嗯?”了一声。
念儿慌措的改了口,稍稍摆起一点儿悉心教导的架势,稚嫩的语重心长道,“杨姐姐,娘娘说了,以后您也是主子,丫鬟是不能跟主子平起平坐的……”
杨不留有点儿哭笑不得,“那主子说甚么,是不是丫鬟都要照做?”
念儿点点头。
杨不留满意地又拍了拍凳子,“那不就得了,念儿,坐。”
杨不留的两个爹虽然混迹在街头巷尾不怎么靠谱,但教导还算有方,闺女为人涵养算得上一流,话不多却体己,温柔和善的把自幼被送到宫中受尽世间冷暖的小丫头哄得红通通了一双眼,百转千回晕晕乎乎的就上了杨不留这条贼船,此番到肃王府侍奉的深意半遮半掩的被猜了个底儿朝天。
不过这一探究竟,杨不留着实吃了一惊。
倒是未曾料到,宁贵妃派念儿随着杨不留做事,原来非是试探,亦不是挑衅,而是担心肃王殿下这个年纪尚轻时喜好拈花惹草的正人君子,久不开荤一朝动情,一不小心败坏了姑娘家的名声——这小细作就是个来通风报信的,顺带着定时定晌的把肃王殿下赶回自己的房间去,断不可坏了规矩。
宫墙森森人心寒凉,杨不留起初猜测,宁贵妃既然能够多年掌管后宫安定,想必是个雷厉风行的厉害角色,如今后宫风云没见着,倒见着个操心自己儿子人品的亲娘,杨不留忍不住偷笑,觉得贵妃娘娘怪可爱的。
话匣子一开,念儿许是觉得彼此熟络了,抱着自己端来的茶杯喝了几口润喉,小莺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小丫头从小就在宫里教养着,比寻常的姑娘机灵聪明,但毕竟年纪小心思纯,早些时候还记挂着的主仆有别被她一句投缘随手抛诸脑后,末了开开心心的说漏了嘴,差不多把她知道的听来的所有跟肃王牵扯过婚事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细数了一遍,末了拍案一叹,“不过这个小姐那个姑娘的我差不多都跟着娘娘见过,上了台面嘛,都是八面玲珑的,可出了宫门就不是一回事儿了,我见过好几个欺负丫鬟的呢!还是杨姐姐好。”
杨不留眯着眼睛笑,“你才认识我半天,哪儿就好了?”
念儿微微扬了下脑袋,“姐姐这就有所不知了吧……三殿下虽然平时看着一副万花丛中过的样子,但心气儿高着呢,他喜欢的,准是大好人。”
小丫头说得言之凿凿,杨不留笑着挑了下眉,姑且搁下这个话柄,贴心的托着茶壶试了试温度,从容的给她倒茶润喉,“念儿,听林管家说你今早从宫里出来就在忙,累吗?”
念儿砸吧砸吧嘴,摇了摇头。
杨不留一笑,又试探着问道,“那……应当识字吧?”
念儿挺开心的点了点头,“娘娘教过的。”
杨不留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书案上累摞成山的拜帖书卷,轻声道,“太好了……我对这京中的官职事务不大清楚,正好,你陪着我整理这些帖子,顺便给我讲一讲,行吗?”
谨身殿灯火通明。
夜色舒朗,肃王殿下一身浅色朝服,像是缀在夜幕里的一颗星。
谨身殿前是通往后宫的必经之路,诸允爅跪在那两块儿万分亲切的青石砖上,习以为常的受人注目,脑子难得放空,瞪着一双眼睛望向殿阁之中恍惚的烛火宫灯。
暮春时节,夜里还是寒凉,诸允爅一动不动地跪了一个时辰就觉得自己这一双腿麻木得快没了知觉,稍稍挪动了一寸,两腿登时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得又痒又疼。
肃王毫无形象龇牙咧嘴的“诶哟”了一声,针尖儿落地大的动静把候在谨身殿的几位小公公吓得心肝儿直颤,哆嗦着跪在地上,伏地叩首,不敢起来。
诸允爅抖了抖衣袍袖口稳妥的拔直身子,满不在乎的笑道,“新来的吧?本王有那么吓人吗?起来起来,这在谨身殿外跪地反省哪儿有你们的份儿?”
几位小公公互相左瞧瞧右看看,窸窸窣窣的站起来,就这么两厢短暂的晃了一下神,待到诸允爅再漫无目的的把目光投向谨身殿八字大敞的殿门时,便瞧见门边儿上趴了一个圆圆滚滚的小身影——定睛一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裹着一件儿厚厚的小袄,长得还没候在门边儿的侍卫腿高,一双眼睛星河似的亮闪闪的,好奇的盯着跪在地上稍有些凄风苦雨的人,良久未动。
诸允爅一愣,看见那小团子蹦跶出来时又是略略一怔,待见着守门的两名侍卫满目慌措时简直无奈至极——瞧这神情,两个大活人,连殿阁里什么时候钻了个小娃娃都没瞧见,看来这宫城守卫实在一言难尽。
肃王正纳闷儿这小不点儿是谁的功夫,便见不远处疾步走来一周身暗红绣金的少年身影,他抬手止住了脸色惨白的侍卫大礼,一把抱住小炮弹似的扑向他的小团子,温声道,“都说了,玩闹的时候不许偷偷跑出东宫,要是被父王母妃抓到,小心你的屁股!”
少年被小炮弹撞得身子歪扭向一侧,抬眼正好撞上了肃王惊诧地投来的目光——少年先是吃惊了片刻,回过神来当即按着小团子的脑袋,甚是郑重的面朝肃王执礼问安,难掩激动道,“三皇叔,好久不见了。”
“天呐……”诸允爅一时没敢认,“熙儿?”
也怨不得诸允爅认不出。熙儿是懿德太子妃所生嫡子,三年前北境一战,肃王离京之后就再没见过他,小殿下十来岁长势喜人,一别三年抽了条也变了模样,受教习礼,现如今已经端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跟小时候围着他转的跟屁虫哪能同日而语?
诸允爅无声的笑了笑,半是戏谑半是正经的恭敬道了一声“见过嘉平王”,直把小少年羞得“噌”的红透了脸,不好意思道,“三皇叔就别取笑我了……对了,这是煦儿,皇叔领兵出征两个多月之后他才出生,皇叔到现在还没见过呢。”他揉了揉小团子的发顶,有模有样道,“煦儿,叫三皇叔。”
小团子脆生生的喊了一嗓子,伶俐的凑上前去,大方的白送了肃王一通熊抱。
这小不点儿实打实的肉乎,猛地扑过来撞得两腿没甚么知觉的肃王一趔趄——嘉平王正是少年心思敏锐的年纪,瞧见肃王皱了下眉,自然也猜得出他跪在此处的时辰不短,忍不住抱怨道,“三皇叔可是又顶撞了皇爷爷?这次得在这儿跪多久?”他想了想,犹豫道,“父王晚膳后会去请安,要不,我求求他——”
“打住。”诸允爅笑着摇了摇手指,“皇长兄要是替我求情,我八成就真的要跪到明儿一早,直接上早朝了。甚么都别说,回去吧。”
嘉平王年幼,思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又不好追问三皇叔罚跪的缘由,只能叹了口气,正要拱手告退——
这时,只见尹银花往着谨身殿前的方向风风火火的一溜小跑,离得老远就瞧见从东宫跑到这儿来的两位小祖宗,一挑眉梢像是要说教——嘉平王见状讨饶,赶忙搂着弟弟站在跪得溜直的肃王身后侧,趴在肃王耳朵边儿嘀咕,“……花公公比先生都唠叨。”
诸允爅失笑。
临到跟前,尹银花暂且放过了躲在后面的两位小祖宗,垂眸执礼,对着肃王也没甚么闲言可叙,先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语重心长道,“皇上说,肃王殿下久不在京,一时忘了体统,反省两个时辰便是。今儿这一身风尘的就算了,赶明儿下了早朝,去给贵妃娘娘请个安。这时辰早便到了,殿下,无碍,回吧。”
诸允爅听完尹银花传话,微微俯身,在腿上捶通了凝滞的血脉,觉出凉意由外而内的钻进骨骸又回暖,他先行执礼谢过,转而眉目沉重的问了一句,“母妃她……”
尹银花笑着眨了眨眼,“贵妃娘娘一切安好,等着殿下明日请安去呢。”说着,他不着痕迹地在肃王手臂上搭了一下,转身略带怒气的喊,“还在那儿等什么?还不快找人把嘉平王送回东宫去!”
诸允爅活动了几下筋骨,觉得无恙如常,略一沉吟,神色浅淡地拦住尹银花,低声道,“花公公,夜里寒气重,嘉平王穿得单薄,等着侍卫护送太迟了,本王送吧……也是许久没见着熙儿了,正好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