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戌时过半,岳无衣一身墨色窄袖短打,提一柄玄铁羽林长刀,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虎纹,自肃王府后院利落的翻墙而入。
王府巡视的家将闻听风声步伐略滞,警惕地看清来人后,为首将士当即抬手下压,转身目不斜视。
诸允爅斜倚在窗前,任凭夜里凉风涌得满屋凄冷。他觑着被风吹得苟延残喘摇摇欲坠的烛火,继而侧目望向被夜风吹散了云遮雾绕的冷月,指尖转着乌木折扇,蓄力一扔,直冲着一闪而过的黑影劈头盖脸砸过去。
岳无衣躲闪不及,堪堪在扇尖儿碰到鼻尖儿之前抓握住扇柄,一点儿没收力的扬手丢回去,追着折扇的去处翻窗而入,见礼之后才抖了抖被扇柄砸得发麻的左手,掏了张字迹潦草的薄绢呈递过去,“查得到的都在这儿了。”说完他抽了抽狗鼻子,歪着脑袋瞧见摆在书案上的酒壶,“殿下怎么还喝酒了?”
岳小将军在习文这方面半点儿肃王殿下的清风霁月没学来,原本短暂师从温如玦时,尚且规整的字儿在东海里泡了个稀烂,一笔臭字潦草起来像是满纸乱爬的黑虫子——诸允爅一言难尽地捧着薄绢看了半晌,毅然决然的选择放弃,也没搭理少年郎的追问,只道,“口述。”
少年郎挺有自知之明,他自己写的字儿自己都看不下去,厚脸皮的嘿嘿一笑转而正色,沉声道,“庆安侯乔忱,也就是乔唯的父亲,在开国定北时确实是在原镇虎军驻地怀安府入的行伍。”
诸允爅略一沉吟,“依着乔唯年纪来看,应当没错了。”
昔日镇虎军主帅大刀阔斧的将北境境线从怀安府牵扯向北,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推到了十余年间饱受拓达部落侵扰的宣同卫,阵前压制得游牧蛮人招架无力,说他是凶神猛兽半分不为过。
然而一身凶狠的老主帅偏生还剩了那么丁点儿不合时宜的天地良心,优柔寡断的留了不少拓达部落老弱妇孺的战俘性命,一窝子祸根就这么被他散养在北境,悄无声息了二十年,而后一举在洪光二十年北境之战中闹翻了天,里应外合的把镇虎军逼上绝路,堪堪回还。
肃王彼时在北境愁得一个头好几个大,想要快刀斩乱麻却根本无从下手,当年的战俘名簿被乔唯离营时一把火烧得尸骨无存,他甚至后知后觉的得知早些年还有不少年轻的拓达女子被送到宫中沦为罪奴,时至今日,亦是隐患丛生。
乔唯叛敌,京中自然不会姑息。
然而肃王并未料及,当年北境一战之前,庆安侯便携府中内院挖出来的数万两真金白银到宫中请罪,只道其子恐收受贿赂与人相谋,却不料消息尚未传至北境,乔唯已然趁着肃王离营回京,叛投了拓达部落,敞开了北境大门。
此案本该株连,奈何当年洪光皇帝南巡,庆安侯在岭南救过圣驾,凭着最后一口气换来一枚免死金牌,又有大义灭亲之举在先——洪光皇帝一边儿惦记着把这些赃款收入囊中,一边儿又打着拿捏叛徒乔唯把柄的主意,只革了庆安侯的官职,侯位却还留着,以告病养老为由把人软禁在岭南,派了重兵看守,再无消息。
肃王当年满心惨遭背叛的血海深仇,后又听京中查证,得知乔唯此举确与其父无关,也便未作多想,未究其因。
直到烽火再起,诸允爅夜潜敌营偷听墙角时听闻铁木加疑惑的追问起——
王位之争。
诸允爅最初根本没往敢那方面想,只落了个军师头衔的乔唯,竟是拓达当年被俘王室子女的遗孤。
毕竟庆安侯是在岭南一地清剿乱党流寇而获侯爵,在北境时,许是压根儿没人留意到这么一号胆敢偷天换日,与拓达战俘私定终身珠胎暗结的人物。
“不过殿下,庆安侯夫人已故,庆安侯被软禁在岭南,乔唯又心安理得的在拓达部落当叛徒……”岳无衣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如今再查,有何用处?”
诸允爅好歹亲王之名,也就岳小将军被他当成亲弟弟养大,没甚么外人时说话没大没小没个忌讳。他毫不留情地挥了少年郎一杵子,“三年前乔唯叛敌,他在京中来往密切的人都被查了个底儿掉,该杀该刮该发配的一个不落,为何如今他仍能对我与父皇之间的矛盾纠葛了如指掌?”
“……”岳无衣一怔,整个人都不好了,忍不住隔着衣袖搓了搓被激起的鸡皮疙瘩,“他还有眼线不成?”
诸允爅其实也是猜测,可这往回一推二十年,很多旧情早就随风散的无影无踪,实在无可奈何,他只能想到甚么就查甚么,生怕有什么漏网之鱼一别错过,“虽说提前给北境捎了信,可乔唯一日不死,镇虎军便一日不得安生。庆安侯虽已失势软禁,可毕竟在此之前仍有关系脉络,免不了各路消息流进流出,你在五军营,找几个镇虎军旧部,多留意着岭南和北境往来的商旅,探探风声。”
岳无衣没废话,先点头应下,转而又问,“宫城外头倒是没什么掣肘,可当年送进宫的罪奴怎么办……之前不是还有罪奴差点儿害了贵妃娘娘?该不会也是拓达的战俘吧?”
“宫中不比宫外,陈年顽疾得徐徐图之,我跟二哥也很难伸上手——先不说这个……”诸允爅暗暗叹了口气,觉得京城里乌七八糟的实在头疼,“除了乔忱,另外那个有没有什么线索?”
“别提了,乔唯乔忱虽是罪臣,卷宗落了封,可好歹还能抠开窥见一部分。可方苓——”少年郎绷着一张脸,艰难地摇了摇头,“查无此人。”
诸允爅登时怔忪,“是记载不详,还是根本连记载都没有?”
“户部名册我翻遍了,按理说朝臣家中亲眷甚至奴仆都该有记录,可我查来查去,就是连这么个人都没有。”岳无衣也觉得这事儿邪门儿,“我原以为不留的娘亲在京城时可能不叫这个名字,还特意去温家偷了名簿,逐条逐目的捋了一遭,根本无从下手。一个大活人……哦不对,曾经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毫无踪迹可寻。”
岳无衣见了鬼似的夸张的哆嗦了一下。
少年郎跟随肃王时,方苓已经故去多年,感叹归感叹,他其实对于杨不留的生母并无真实可感的印象。
可肃王曾经在那份庇护温柔中短暂放肆过,零落模糊的记忆之中尚且残余着些许熟悉的温度。
他始终认为,只要他记得,这个人便是存在的。然而如今除却模糊不清时隔久远的回忆,这世上却连她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人残忍的割舍。
诸允爅微微闭上眼,捏了捏眉心,脑子里一团糟的沉默良久。
当年方苓诈死离开温府,为的便是让她自己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杨不留曾经跟他坦白过关于方苓身世的猜测——因着罪奴出身,恐怕与番邦敌寇略有牵扯。
温仲宾在朝堂之上不愿趋炎附势,又跟肃王师徒俩一个德行的瞧不惯秦守之,方苓极有可能是某位权臣准备的一盆无法让温家洗清干系的脏水,她的来处不明,要么自此无人提起,要么就是给了旁人借题发挥的机会。
然而许是女子深情,又许是其他什么缘故,选择了离去。
“殿下破天荒的带了位姑娘回来,不留要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倒还好办,虽说街头巷尾的散些风声简单,可毫无干系的人可以听风就是雨,有心之人怕就没那么好糊弄了。保不齐昭王殿下都不会信……”岳无衣抱着长刀,下巴颏杵着刀柄叹道,“这查不到来处,无从应对啊。”
诸允爅自然清楚这往后的清闲日子怕是屈指可数。
他没告诉杨不留,朝会之后他急于交出帅印兵符原因并非单单想要隔岸观火一阵子,一来他是为跟洪光皇帝表明不屈从这么个混蛋兵部的态度,二来则是想讨几天安生,黏糊着多陪陪杨不留。
此事急躁不得。诸允爅仍旧沉默,回身捞起酒壶一饮而尽,喝得一干二净才听见岳无衣兀自操心嘀咕,“不留不是说殿下喝药要禁酒吗?”
诸允爅瞥了他一眼刀,勾勾手指把人勒在胳肢窝底下夹着,“敢跟她多话,小心你的脖子。”
岳小将军好汉不吃眼前亏,装傻充愣先点头。笑话,好不容易有个治得住他家主子的,不告状简直天理难容。
诸允爅顿了顿,“还有方苓的事,暂且别告诉她。现如今知之甚少,让她知道也是徒添烦恼罢了。”
少年郎被肃王勒着脖子,歪扭的执礼应下。
“还有……”肃王殿下无礼道,“我再说一遍,你——不能叫‘不留’。”
翌日一早,肃王溜溜达达的进宫呈禀了交付镇虎军权责的奏折,以延误战机难当大任为由请罪领罚,脸上却半分悔改之意都没有,撂挑子撂得异常洒脱,甚至还提议,让皇帝连岳无衣的军衔也一并撸了,免得那小子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旁人拿他没辙。
诸荣暻没好气儿的挑眉看他,“你这主帅当的,自己请罪也便罢了,还要毁了人家孩子的大好前程不成?胡闹。”
岳小将军虽出身肃王府,可实打实的战功在身,也无党派牵扯,又在五军营担任要职,诸荣暻即便为了忠臣良将面子上过得去,也断然不可牵连岳无衣。
洪光皇帝佯怒地数落了肃王半晌,不疼不痒的把人撵回去好好反省,举着肃王的折子翻来覆去瞧了几遍,被他字里行间七个不管八个不愤的耍浑气乐了,“字倒是像了仲宾七八分,可这落到笔头的话却还是个兵痞子,你说说,成何体统。”
尹银花微微俯身,避重就轻道,“奴才听说,三殿下自幼练字便认真得很。”
“他不是认真,是写不好要挨罚,没法子穿街走巷的瞎混。温仲宾一介书生看着温和,教导学生却不含糊,老三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朕他都不怕,独独怕他老师拿戒尺揍他。你去温府传旨的时候可留意过?摆在正堂的那把戒尺,那么粗——”诸荣暻比划了一下,似是记起了还是半大孩子的肃王苦大仇深的练字时的表情,摇头笑叹,“仗着自己的那点儿小聪明,整日里没个消停。以为扔到军营里能练练性子,如今可倒好,都快练成仇人了。”
尹银花微微掩唇附和着叹了一声,默不作声地看着诸荣暻摩挲着奏折上的字迹略微出神。
诸荣暻如今时不时的也会念叨起往事,好的坏的喜怒哀乐,在数十年的时间长河里浸泡洗刷得柔软无比,甚至当年为了肃王在朝堂上天翻地覆的暴怒,经过三年时间的浣洗揉搓,也只剩下一声叹息,牵连着心里微微泛苦的酸涩。
父无心知子,子难以知父。
人总有迟暮,诸荣暻年轻时在马背上拼杀活命,倒不畏惧生死,不过偶尔感伤,忍不住觉得高处寒冷,心里孤寂。
……可也只是偶尔而已。
洪光皇帝放下折子,闭目养神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低沉着唤了尹银花一声,睁眼时一瞬凌厉,缓声道,“去把太子、昭王……宪王一并叫来,朕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