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寥寥。
杨不留脚下踩着青石,步伐稍滞,轻轻抿起颊侧散碎的长发,先是侧目,而后确认似的回头望了一眼,凝眉松了口气。
……两条小尾巴跟了她一路。
其一是肃王府暗哨,自陆阳一事之后,肃王简直快觉得这京城里所有非他部下之人都要害杨不留陷于不测,恨不得给她塞个百十来号人护着——今日杨不留离开府上时堂而皇之并未刻意闪躲,自然会有人奉命暗中随行。
可另一条尾巴却不知是何来路。杨不留从杨謇那儿学来听声辨识的能耐马马虎虎,只得凭着直觉揣测,这人尾随得进退有度无息无声,显然不是一时冲动。
那便是刻意埋伏,有意跟踪——躲在肃王府门口儿不打听肃王的行踪,反倒留意她一个姑娘家出门去往何处……
是敌非友的分不清楚,杨不留只能尽力的都甩开,多绕了几步路。
杨不留若有所思的一咋舌,掸了掸穿走在暗巷中黏在裙袄上的尘土,抬眼正望见几步之外的花红柳绿中间,三两个伙计正艰难的扛背着一张竖立起来起码两人高的匾额,龟行挪步。
上书没体没锋中规中矩的三个大字——庄生阁。
这么大一张招摇得碍眼的牌匾还真就是庄望一贯的风格。
杨不留失笑,提起裙摆快步走过。
门口忙活着对付这张牌匾的伙计抬手在杨不留身前一格,明晃晃的将杨不留拒之门外,满脸写着尚未开张暂不迎客。
小伙计回绝的话还在唇边儿挂着,一袭青衫晃晃悠悠的从楼上走下来,懒懒散散的经过,抬手把杨不留捞进了琴阁。
几瞬之后,烟蓝锦纹外袍规规矩矩的从楼上飘下来,脚步在木楼梯上只踩出浅浅的“吱嘎”声,他觑了一眼穿着薄薄青衫就跑到外面掐腰指挥伙计挂牌匾的庄望,很是郑重的对着杨不留执礼抱拳,“杨姑娘竟是老友旧识,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莫要介怀于心。”
这话说得杨不留颇有几分过意不去,她看着陆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眨了眨眼睛,干巴巴的笑了两声,“该是我跟陆公子赔不是才是……”
“行了,上去再说。”庄望搓了搓被凉风扫得起了鸡皮的胳膊,看向杨不留,“方才在楼上瞧着你是从巷子里钻出来的,路上可有人跟着?”
杨不留点头,简单提了几句,陆阳闻言略作沉吟,转而伏在那位拦下杨不留的伙计耳畔低语,吩咐下去之后道,“肃王府外时不时的会有人去探探风声,不是什么稀罕事,肃王府无人能进,外面的人肃王殿下屡次查惩也难以断绝,偶尔还会有玄衣卫掺和在其中,以往肃王殿下不常在府上,府里的管家也不过分在意……不过盯梢儿盯到了姑娘身上,还是查一查来处为好,有备无患。”
杨不留蓦地掀起眼皮看了陆阳一眼。
有了庄望担保,消散了陆阳的顾虑在先,陆阳待她的言语态度同之前那个怂成鹌鹑的模样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怯懦缩窄的肩膀稍稍舒展开来,脸上那副要死要活的表情也折了大半,似乎那些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情绪都是无稽笑谈。
陆阳像是看出了杨不留的疑虑,他又转身去找庄望——庄望回到楼上便伏在他的桌案上摆弄着一把古色生香的弦琴,他看见陆阳脸上那副在青一块紫一块的掩映下略显滑稽的愁苦表情,噗嗤的笑骂了一句,“我是你爹还是你娘?你总看我干甚么?想解释的想问的,直说便是了。”
陆阳其实有点儿难以启齿。
他跟庄望游走在明暗之中的生意做得越久,便越发的会动摇些界限模糊的念头。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虽是云泥之别,却也难以剥离得分明清楚。
高高在上的朝堂觉不到民间百姓疾苦,草莽匹夫也看不透诡谲云涌,上不通下不达,最后堵成了难以疏解的病灶。
庄望也好,陆阳也罢,都是想从这解不开的机关算尽里谋利的生意人。本不分好坏,是偷奸卖国火中取栗,还是疏流款曲扶正为民,凭的全是一颗亦正亦邪的心。
庄望其幸在于杨謇,趁着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儿还没沸腾得冒起烟气就釜底抽薪,以一命换回了他那颗尚未泯灭的良心。
陆阳却是幸也不幸,他本愿视入朝堂护百姓为己任,阴差阳错名落孙山,借着家业做大了包打听的生意,却险些为了一个情字把自己逼入仇恨的泥淖之中……
他所作所为绝非一时兴起,含烟之死害得他被仇恨冲昏了头,不管不顾的想借早有宿怨的肃王之手替含烟找个无辜的人陪葬。
流言蜚语本就各处都有,以讹传讹方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陆阳万般愁苦的说起,这话最初是从与秦风晚有所牵连的酒楼里传出,归根结底,不过是刻意把肃王的心思牵引到秦府……
杨不留本还不敢妄断陆阳的别有居心,听他解释了几句,之前的种种隐秘怀疑都寻到了来处——她反而不打算无端计较陆阳叵测的用意,压着唇角笑了笑,“所以你想杀我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想借机逼着不在乎这些传言的肃王警惕,转而遂了你的意,针对秦家而已。”
陆阳噎了一下,“话也不能说尽……我原本没真的想致姑娘于死地……”
“……哦?”杨不留挑起眉梢睨着他,“可我怎么觉得,若不是我这随身带了银针,怕是当真要当了陆公子手下的亡魂了呢?”
杨不留没想咄咄逼人,她见陆阳窘迫支吾,当即适可而止,抬手一拦让他不必在意,倒是一旁的庄望听出话里话外,陆阳曾当真动过杀心,气急败坏的往他后脑勺上扔了个木槌,砸得陆阳龇牙咧嘴。
陆阳气鼓鼓的一掀衣摆,起身就跟庄望掐做一团,杨不留觉得好笑,眯着眼睛看他俩闹到一半中途休息,抽空插了一句,“关于秦府之事,陆公子既然认定有猫腻,可是有甚么证据?”
陆阳自觉失礼的拱了拱手,从书案踱步回来时又被庄望瞄着屁股蹬了一脚,整个人一趔趄,差点儿给杨不留磕了个响头。
“秦家在京城抬手便可以遮天,实在的证据我并未查明。”陆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过之前我一直以为家中坟冢里所埋之人便是含烟,只当是她被人所害,查问的狭隘了一些。只知道含烟最后接触过的人是秦家的一个小丫鬟,还没等详查,肃王回京,我就把主意打到姑娘头上了……”
杨不留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一肚子鄙夷毫不遮掩,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陆阳干巴巴的咳了一声,抿着茶水大气儿不敢出。
说句老实话,陆阳怂的要死的皮相底下,五脏六腑都是躁郁冲动的。
倘若不是杨不留主动提出查验尸首,辨别出女尸并非含烟其人,陆阳这会儿怕是只当自己成了鳏夫,保不齐已经一把火烧到了秦府——且不论他还有没有命活,含烟的生死也便就此落了个不清不楚,含糊的无人挂记。
开棺验尸的胆识陆阳佩服得紧,如今又从旧友口中得知杨不留为人,陆阳竟觉得叫她一声杨姑娘都是辱没之语。
杨不留被陆阳这书生酸腐的眼神儿看得直起鸡皮疙瘩,躲无可躲的迎着看回去,失笑道,“你看我也没用,验尸归验尸,凶手不是我说是谁就是谁的。与其指望我,倒不如先查查秦家那个丫鬟,找找那女尸的来路。”
陆阳应声倒是爽快,满口答应之后却又攀着杨不留问起含烟的生死谜题,庄望优哉游哉的逛荡到圆桌旁,拾起小木槌又没个正形的隔开陆阳坐好,解了杨不留那一脑袋的郁闷,低声问道,“你之前让我留意阮绍,可是因着赵谦来的案子?”
杨不留正被陆阳念叨得忍无可忍几近动手,被庄望一打岔,先是一愣,而后点头才道,“殿下最近难免同他打交道,赵谦来一事握在他手里,我担心他动甚么歪脑筋。”
庄望厌恶的翻了个白眼。
“十日之期迫在眉睫,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陆阳论及正事稍稍正色,咋舌又道,“其实赵谦来一案在大理寺时便已查明了死因,虞淇应当是锁定了凶手,已然开始着手对比凶器……可惜——”陆阳一耸肩,“半路被皇上叫了停。”
“……”皇帝所思虑之事纷繁凌乱不好琢磨,杨不留略一沉吟,循着以往的思路捋捋清晰,“……凶手可是并非秦相爷所遣派之人?”
“是秦守之府上的一名客卿。”陆阳并未点头,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但据我所知,此人行此事,却不是受秦守之的指使。”
杨不留明显一怔。
赵谦来的案子除却吏部从中牵扯,当属户部最为看重,他一死,东宫其实要比洪光皇帝更为在乎问责,秦守之无需画蛇添足,宪王更不会这么显而易见的给自己下绊子——杨不留眉头霎时拧起,“昭王殿下?”
“有道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陆阳摇头晃脑的诌了一句,而后十分意味深长的笑叹了一句,“昭王殿下此举,无非是打算让东宫寻得机遇敲秦守之一记,这案子倘若查明,根本毫无意义,偏要这么吊着才行。无论谁占上风,昭王根本就是空手得利。”
杨不留一时沉默,久未吭声。
昭王野心勃勃之势,杨不留远比肃王看得分明。
她自然知晓夺嫡路上绝不可能手不沾血朗朗清清——她只是惧怕,这位心思昭昭的昭王殿下同肃王历来亲近,千丝万缕相连,肃王根本不可能随意的撇开关系。
杨不留忽而记起肃王所说,最初前往广宁时一路的艰难不明,岳无衣押送赵谦来回京受审,路上的一发千钧……
倘若肃王毫无防备呢,岂不是本就有意要了他的性命?
庄望挑的茶叶味道杨不留从来喝不惯,他余光觑着一杯茶盏在杨不留手里褪尽温热,便夺过茶杯抿茶解渴,“现如今阮绍不单单是受皇上施压,受秦守之摆布,背后还有昭王在看着他如何行事……”他顿了顿,“说是十日之期,不过是一个托词而已,京兆府尹并非是为查案,而是在寻找一个最适合收尾做结的节点。”
陆阳赞同的跟他碰了碰茶杯,而后思及阮绍,忍不住皱起眉,“不过肃王殿下这两日去了几趟京兆府,可曾提及过甚么?我瞧那阮绍贼眉鼠眼的,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还没来得及问。”杨不留叼着指节顿了顿,“姑且盯着他再说。”
杨不留这两日被那刺客的从天而降乱了阵脚,庄望托腮看了她半天,忽然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引来她的目光后,食指勾了勾,虚点着案上的古琴,“这琴是今儿一早玉秦楼的一位琴师送来的,明日急用。”
庄望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杨不留同陆阳相视一怔,转而疑惑猜测道,“阮绍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听曲儿?”
庄望故作玄虚的摇了摇手指,卖了会儿关子才道,“秦府家宴,阮绍相好的玉秦楼姑娘说,他也收了帖子。”
自文府出来,肃王提马漫步方款款潇洒的行过一条街,只听暗巷尽头的屋顶传来一声长哨,王府的战马便陡然竖耳踏蹄,瞬时警惕。
随行的小将士三三两两绷紧了面孔,诸允爅听见这漏风的哨声忍不住笑起来,翻身落地,把马缰交到小将士手里,让他们先行回去。
“装神弄鬼的。”诸允爅一扇子丢到房顶,“查到什么了?”
岳小将军抱头痛呼了一声,执礼时丢脸的踩空了一下,差点儿直接摔下去,索性不扯废话,飞快道,“乱葬山偷坟的那几个人身份确认无误,不过来路颇有讲究——这几个人并不是自发盗墓的贼,而是官盗出身,如今多数是收钱,替人办事。”
诸允爅拾起从屋顶弹落在地上的折扇,抖了抖尘土,“能不能查到受谁指使?”
“这宝贝都快被主子你使报废了。”少年郎嘴贫一句立马躲开,免得又被一扇子砸了脑袋,“老家里什么都没翻到。我打算去听一听大理寺那边的动静。”
“真把大理寺当你家后院了是吧?”肃王嗤笑了一声,斜睨着他,敲头不成就敲在他佝偻着的肩背上,“说吧,又藏了什么证物没交出去?”
“怎么就藏了?”岳无衣赖皮赖脸的嘿嘿一乐,“这么多物证,难免落下几个嘛——再者说,不落东西,末将怎么替主子找机会进到大理寺里面浑水摸鱼是吧?”岳无衣偷偷掩住半张脸,压低声音道,“明日正好更番轮值,您要是还有什么想查的,我回王府之前,一遭都偷出来。”
少年郎年幼时在街头巷尾浸润多年的痞气近来替肃王打探消息打探得死灰复燃,十分来劲,诸允爅追着他揍是不可能了,只得踹他一脚让他沉心静气,“不必,虞淇的堂妹也是毁容案的受害者之一,明日一早,我跟你一起去。到时候见机行事,我牵着虞淇,免得你被他抓住把柄。”诸允爅随他同五军营的行伍汇合,不远不近的溜达了几步,看见林柯远远地行于巡防队伍左侧,挑了下眉,“对了,让你查孕妇的事儿,可有眉目?”
“这事儿不好办,这说好听是失踪,说不好听就是家里卖掉换钱了,明面上打听肯定打听不出,得旁门左道的来,恐怕没这么快。”岳无衣顺着肃王的视线也一瞟,努了努嘴道,“这事儿我正让林柯盯着呢。”
肃王自诩待小林柯不错,可林柯总是同他隔了几分生分不说,这年纪小的时候脸上的稚嫩褪得差不多,眉目凌厉之后总觉得这臭小子看他的神色没以前那么崇拜炙热。诸允爅有点儿遗憾,一咋舌,“他不是请命调到沈大哥手下吗?你没准?”
“哪儿能啊,这小子见天儿的想跟他爹看齐,我拦他作甚么?”岳无衣挥了挥手,急忙道,“穆老过几日不是要回京述职?东海的事儿,皇上还是想问问穆老的意思。沈大哥一行尚未确认,林柯这才没跟您说甚么。他告诉我,待沈大哥那厢尘埃落定,他再亲自找您说明。”
东海练兵并非坏事,生死看得开些也就没甚么,肃王无非是想替他战死的父亲提点他几句——诸允爅歪头琢磨着找点儿什么好东西给杨不留捎回去,余光却瞥见少年郎一敲掌心,忽然扯了一句,“对了殿下,鄢大哥今儿一早启程回广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