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小将军自回抵京城便被五军营的事务绊得数日不得回府,一成不变地忙于军务,好不容易捱到巡防职责更替,当日天光未亮,他便同林柯打了声招呼,闪身躲进晨雾里,一时隐匿了踪迹。
不多久,这周身寒铁甲胄未换,骨子里尚且闹腾恣意的少年郎就坐在肃王府的饭堂里,乐不滋儿地嚼着馅饼逗趣儿,“胖子诶,烙饼的本事见长啊。”
胖厨子抄起菜刀比划了一下,回身摸了根儿筷子丢他。
胖子总念着,他那个已经亡故多年的幼弟若是长到如今,差不多也该是岳无衣这般身量年纪——他心宽体胖的把这些个跟他没大没小的小将士当成血脉相连的亲人,看他穷嘚瑟也不同他计较,只憨笑道,“饼都是杨姑娘备好的,你们几个能吃归能吃,可长点儿心,待人家好点儿。”
善待杨不留这一点,肃王府上上下下倒是难得的意见一致,和尚庙里开了一株桃花,总归是要呵护着的。
岳无衣回了王府就瞧见前院后院一片生机,花花草草不乱不繁,也没添太多乱七八糟花团锦簇的景致,但不像以往那般死气沉沉。他摇头晃脑的找了一圈儿,扯了一把正认真细致地挑拣肉馅儿里葱姜的白宁周子城,拉着这哥俩好奇道,“咱‘准王妃’呢?我翻墙回来没见着人,出去了?你俩怎么不跟着?”
“啧,哪儿都有你。”诸允爅对“准王妃”这称呼十分满意,翩翩然地掀起衣摆进饭堂坐下,在弯腰驼背坐没坐相的岳无衣背后拍了一巴掌,“快吃,吃完换套行头,跟我去大理寺。”
岳无衣噎了一下,喝水的功夫瞧见肃王两侧鬓发上方那一片压不平的小卷毛,忍不住喷笑,“主子,你这是遭雷劈了?”
诸允爅昨儿被杨不留当成娃娃似的编了半个脑袋的小辫子,遗留了两绺没拆完,睡了一宿起来像是烫了个卷。肃王殿下甘之如饴不动如山,不想把这等“闺中密事”抖开给这帮混小子看,高深莫测的瞥了他一眼,“吃你的饭。”
肃王府规矩从简,闹一会儿无关紧要,只要别被掌握着王府规制的老林捏住耳朵教训就行。老林也知晓这些刀尖上舔血度日的年轻人笑闹不易,大多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也能跟着开怀一笑,糊弄过去。
大理寺要事当头,岳无衣闹得点到为止适时作罢,一路随行至大理寺门外,远远望见门口护卫,侧目便见肃王点头示意——少年郎当即押后几步,只见三两路人从旁遮掩,眨眼间,岳小将军便晃身不见了身影。
虞淇“老狐狸”的名号绝非空穴来风,对于肃王的登门拜访,他不紧不慢颇是介怀的先揣度了一番,自以为深远地琢磨出肃王打算试探朝局,剖析事态的几分深意。
虞淇此番猜测并非多此一举。
肃王回京没几日就愤世嫉俗慨而慷的撂了挑子,这事儿既是同皇帝两相成全各自让步,也是将自己摆在了进可攻退可守的险途,试图隔岸观火,以免惹祸上身,白白断送了退路。然而肃王不党,觊觎他的大有人在,或拉拢或歼灭全凭一念之别,想要守住一方净土独善其身,实在是难上加难。
大理寺中立于乱潮之中,肃王此番前来大理寺,难道是为表明立场不成?还是打算另辟蹊径,拉着虞淇下水试一试深浅?
他自然不信肃王可以在这水流暗涌中岿然不动。他虽是大摇大摆的跟行伍划清了界限,可原部下却还在其中,五军营又有岳无衣参与掌控,他退而不动,反倒不受掣肘地拓宽了视野,各处皆有耳目。
他哪是要闲云野鹤?辨明棋盘全局恐才是真。
事态不明,大理寺历来中立,虞淇暗自思忖,本是打定了主意要一问三不知的装糊涂。
若论政事,虞淇腹稿打了长长的一篇,满脑子的花言巧语排着号地等着搪塞他,孰料肃王压根儿没打算按套路出牌,甚么朝会甚么庙堂一个字儿没说,当头扔下一问,砸得大理寺卿好一阵愣神。
“不知,大理寺卿可否清楚,家中堂妹毁容一事的详情?”
虞淇城府不浅,心里快被这位肃王殿下搅和得闹翻了天,面色却不显,仍旧吊着一幅略微厌世的眉眼,默不作声地斟茶,眸光似动非动的落在肃王的脸上。
“毁容案彻查至今,肃王殿下还能来此严谨问询,下官甚是佩服。”这夸赞来得没头没脑,虞淇的语气更像是嘲讽,“不过查问案情本该是找到被害之人,殿下到我这大理寺来,怕是问错了人。”
“本王倒是无妨,只不过……”诸允爅微微挪了挪茶杯,歪头一笑,三分流氓习气上了头,“堂妹出事,虞大人理该过问一二。本王可以不屑于风言风语,但姑娘家的名声总是要紧的。如此匆忙上门,怕是不合规矩。”
恣意妄为的肃王论起规矩,摆明了就是个不咸不淡的托词。大理寺查案无论公私自有一套流程规制,肃王再没人脉,强硬逼问也能得知虞淇有没有从中干预,瞒来瞒去反倒落了把柄。虞淇平日里威逼利诱糊弄人足矣,糊弄鬼可远远不行。
大理寺卿不做挣扎,叹了口气交了底——彼时除却烟花柳巷之地,王公大臣家中未出阁的女子毁容多半是吃了甚么诱发肿疮的东西,无碍性命。虞淇将受害名录稍作规整,这才发现街头巷尾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受害的姑娘曾经尽数递过名帖,参与过肃王府选妃,案情大抵是从此而起。
“不过殿下常年在北境,册立王妃一事一拖再拖不了了之,姑娘们本就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也便罢了,也无人纠结于此。直至毁容案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虞淇装模作样的忧心了片刻,忽而道,“……若要非说有甚么特别之处的话……听堂妹说,好像这些个毁了容的姐姐妹妹们,都曾去后宫赴宴献艺过,筵席上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此案交予京兆府,阮大人自有查案之法,下官不便干涉过深,也就没再追查下去。这些,殿下可还满意?”
案卷归于不同人之手,处置查办方式大相径庭,若有利益牵连,虞淇追查亦是不便。
大理寺卿的茶没那么好喝,诸允爅被他阴阳怪气儿的闲聊寒暄闹得像是长了虱子,恨不得上手把他捏扁。
岳无衣蹲在巷口逗狗,见肃王心事重重的出了大理寺的府门,赶忙往前迎了几步,不解道,“怎么了主子?老狐狸又说甚么了?”
“没甚么。于他而言,‘中立’二字谈何容易,这老狐狸说句话也要变着法儿的绕来绕去,看见我就像是如临大敌——他烦我,我还不待见他呢。”诸允爅每次跟虞淇对峙都像是咬了一嘴的狗毛,他摆了摆手,“怎么样,挖坟那几个撂了没有?查到卷宗了吗?”
虞淇这人说他老气横秋有点儿夸张,但不大的年纪精明得算盘打得叮当响,别别扭扭的横在忠正和狡诈中央,岳无衣挠了挠脑袋,提起这人也是没话,只点头道,“要查的差不多都翻清楚了。”
乱葬山上挖坟的职业官盗确实是受人雇佣,收了一半的定金,在找一个罪奴的尸首,本来就是得令,说是翻到确认身份的证据,翌日一早凭尸首兑换剩下那一半银两便可。孰料大半夜的出师不利,被五军营半路截获,没能回去交差,怕是打草惊了蛇。
少年郎自责一时冲动,诸允爅不以为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可知雇主姓名?”
“身份是假的。”岳无衣在前襟里掏了张草纸出来,“这是……我看来得及,就差不多描了一份——这是其中一人交代说,是雇主身后的随从腰间佩刀上的图案,看着像是好东西,刀鞘上花纹宝石很是贵重,他多看了几眼,记了个大概,画了下来。”岳小将军抖开纸张递过去,“八九不离十,是秦家的家纹。”
东宫罪奴一事是真是假是急是缓宫外不得而知。秦守之这番试探,无非是想逼着太子把罪奴的事儿拎出来对峙。
秦守之太想拉垮温家了。
温如玦去过岭南,同北境叛徒乔唯之父许是有过交谈。北境战事在先,东宫罪奴行刺在后,秦守之想必是要把温家逼到绝处,打着为东宫安危,为万民着想的旗号,折断太子最为得力的臂膀。
问题是罪奴之事发生在东宫之中,确否属实,是否是故意设计为之,外人不得尽知。看秦守之这般作为,也不知是罪奴之事出自他手,还是刺客一事与他相关……
岳无衣看着肃王脸色沉了又沉,只抓住太子兴许有恙这么个重点,“这叫什么事儿啊……殿下,要不偷偷去东宫看看?”
肃王眯起眼睛眺着宫城的方向,沉默良久,缓缓低声,“不用偷着进去。”
岳小将军云里雾里,好一会儿没吭声,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灵光一闪,“今儿那小不点儿出宫是吧?”
肃王一脑门子愁苦当即绷不住——诸允爅失笑,“你要是敢当着熙儿的面这么叫他,看他不跟你拼命。”
今日太子太傅休沐,嘉平王晨课之后便可以贪得一日休整,不必念书。恰逢过几日宁贵妃会去护国寺吃斋祈福,今日袁扬袁大统领会率护卫出宫清路,嘉平王正能跟着一队护卫人马出宫城,带着巽南王到护国寺山脚下的山桥闲逛半日。
嘉平王仪驾从东华门端肃而出,未免唐突,肃王带着岳无衣跟着溜达过了长宁街才得了袁扬点头示意轻快地靠过去并驾齐行。
岳小将军从天而降落在车顶,把在马车里晃得昏昏欲睡的嘉平王惊得一激灵。这两个半大小子曾在短短几次相见时为了跟肃王斗智斗勇结下了懵懂的友谊,岳小将军翻身钻进轿帘里去,不知怎么就跟嘉平王掐作一团,逗得如今的小不点儿巽南王流着口水拍手乐个不停。
袁扬许久未同肃王在宫外碰面,见他提马跟上颇觉惊喜——袁大统领当年好歹也提点过肃王的武艺,半个师徒之称傍身,两人哪怕时隔多年也没甚么隔阂间隙。倒是一旁的小侍卫难得一见威名远扬的北境统帅肃亲王,激动得差点儿从马背上翻下去。
袁扬嫌他丢人,诸允爅不以为意,明眸皓齿的转身望过去,略带招摇地眨了眨眼睛,“知道该管本王叫什么吗?”诸允爅愉悦的看着小侍卫激动得红了面皮,自顾自道,“叫师兄。”
“三殿下您就别逗他了,这小子以后要是当真,被旁人听了去那还了得?”袁扬啼笑皆非的系好缰绳,见肃王自腰间翻出一张字条,颇为好奇,“唐突一问,殿下随末将来这护国寺,是为何事?”
“母妃说,护国寺的大师会看命理。”诸允爅似笑非笑,也看不出真假与否正不正经,“本王来问个姻缘,算一算生辰八字。”
袁扬年长肃王一旬有余,夫人曾是一名女将,战死之后未再续弦。征战之人命由天定,能得一段完满的姻缘实在艰难,袁扬听闻肃王此言不自禁的一叹,转而打趣,“看来,我们三殿下如今也想着成家了。”
诸允爅一挑眉,侧目望着拉住煦儿跟岳小将军以指为剑,舞得不可开交的嘉平王,轻笑道,“熙儿都这么大了。昭王兄的王妃也有了身孕,就连宪王开府建衙之后也要册立王妃。我这孤苦伶仃的命,惦记着讨个夫人怎么了?”
袁扬自然知道守境之苦,但肃王年少风流,从军之后跟带发修行似的日子着实有趣,他忍不住调笑道,“哟,不是那位嚷嚷着北境不平誓不成家的一军主帅了?”
袁扬无心一提,话已出口脸色登时一变。诸允爅满不在意地摇头轻笑,“帅印兵符都交了,谁还管我这么个闲散的废人。”
这话说得有点儿破罐子破摔,袁扬秉持着三分师道,欲言又止的吞咽了一下,踏着青石台阶的步子猛然停住,压着嗓子道,“三殿下,末将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诸允爅斜睨着他,“恩师请赐教。”
“……”袁扬顾不上肃王这“恩师”二字是讨趣还是取笑,沉吟片刻,方才跟上肃王有意放缓的步子,低声道,“……近来,西北不知道乱成什么鬼样子,齐老已经告病多次,如今无人敢伸手接下这个烂摊子,他老人家还得强压着年迈的病体不能动身返回故里。留在京城那个巴彦和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闻戡都把广宁掏空了一半,鄢渡秋拖延着想养精蓄锐也不知能坚持多少时日,南境,末将不敢妄言……现如今也就北境还能称得上兵强马壮,可惜叛徒未灭,北境不平,此时殿下交出帅印不得带兵实在是……我这心里难平。”
“明刀明箭的都不怕,就是乔唯在那儿,总归是个隐患。”诸允爅垂眸,半嗔不叹地苦笑了一声,“他在京城里埋了多少暗线,是否尽除根本无从得知,彻查来彻查去,又不能对庆安侯赶尽杀绝,这才是大麻烦。”
袁扬捏了捏拳,彼此皆知这话不能深谈,可却总不能不谈。袁夫人曾以命守着家国河山,如今却是朝堂争斗牵连着四境争端,袁扬实在不甘。他叹了又叹,被远处丢来的碎石子砸了脑袋,回身望着被推出来顶罪的巽南王失笑,不知思及何处,忽然敛了唇角,犹豫再三方道,“殿下,皇上让您去看看太子殿下,您去了没有?”
诸允爅眉间一蹙,“去做甚么?户部那个方何刚给我一通掐,我去东宫给自己找不痛快?”
袁扬听他此言一怔,搓了搓胡茬儿,眨眼不解,“……东宫出的事儿,您不知道吗?”
“本王的耳朵眼睛还能长在东宫里不成?”诸允爅莫名其妙的剜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忽而侧目道,“熙儿倒是提过一次,说是东宫有人行刺未果。怎么,那人难道跟本王有关?”
袁扬捧着肃王的反问许久没说话,他抬眼眺着不远处便到了尽头的青石阶,似是决定了甚么,坚毅的转身,深深地望了肃王一眼。
“同三殿下没甚么关联。但是,却跟北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