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管家惨白着一张脸,逆风立于前院,额头后背爬满了冷汗。他偷偷觑了一眼不敢引着那恶煞凶神似的肃王登堂落座的文尚书,再三犹豫,颔首不言。
文思齐掀起眼皮看向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肃王,脸色沉了沉,默了半晌,忽然看不清神色真假地怒斥了文管家几句,转而适而有度地俯身拱手,低声道,“文管家不做通报便擅作主张,不知肃王府侍卫和京兆府的诸位捕快是为毁容案前来搜查证据,本无意顶撞殿下,老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教,还请殿下恕罪。”
文管家当即顺水推舟的扶稳了主子扣在他头顶上的破帽子,惊诧惶恐地跪伏在地,连连磕头——那副架势与其说是谢罪,倒更像是藏着几分打狗也要看主人的暗中胁迫之意。
诸允爅却似是瞧不见文思齐因着文管家不停磕头而愈发难看的脸色,只是面无表情地垂眸瞧着他,待他额头上的青紫迸出血痕,方才挥挥手十分体谅的叫停,屈尊扶了他一把。
身为一府的管家,即便其人再嚣张跋扈,府中主人尚在时也断不敢明目张胆的逾越分寸,有谁授意,自不必说——不过诸允爅觉得文思齐此举实在有些蹊跷,他此番回京,并非未曾进过文府,彼时未做遮掩,如今闹腾这一遭是做甚么?
诸允爅正琢磨着,伸手搀扶得不太走心。他见文管家磕头磕得头晕眼花摇摇晃晃,索性单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人薅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老奴的肩膀,睨着他道,“肃王府如今因着本王这么一个戴罪之身,府上侍卫不请自来不得入内搜查倒是没甚么,可京兆府的捕快却连通报都不准允,怎么……文大人不听请求便将人拒之门外,难道是怕在府上搜出什么猫腻不成?”
肃王说话既不转弯抹角也懒得阴阳怪气,开口便直直地戳在文思齐的痛处加以追问。文尚书脸上尴尬地挂着愠色,一身为人师长的架势却端得摇摇欲坠,也不知是当真心虚还是怎的,他只见缝插针地揪着丁点儿的无关痛痒的余地辩解道,“三殿下此言怕是折煞老臣了,老臣任职礼部尚书,位居正二品,即便是将并无提前拜会的京兆府尹拒之门外亦无不妥。今日京兆府的捕快突然造访,又是带刀上门,府上的管家担心惹是生非,也是顾念护主之心,有情可原,若有得罪,还望殿下顾念与老臣的师生之谊,莫要追究怪罪。”
诸允爅微微挑了下眉梢。
教导肃王才学武学的老师确是不少,可于诸允爅而言,当真对他加以管教的恩师却至始至终只有温仲宾一人。然而即便是只知责罚,斥其无德无礼的一日之师,但凡他拎出个“尊师重道”的说辞,诸允爅也不得不松口,顺应他所谓的礼度,让他踩着这台阶就坡下驴。
“如此看来,倒是本王鲁莽了,这多年征战在外,离得礼教甚远,一时失了分寸,枉顾老师的教诲,实在是惭愧。”诸允爅那一副恨不得提刀宰人的神色勉为其难的稍稍温和下来,顺着文思齐的言语好一通胡说八道。他觑着文思齐明知他有意嘲讽,却又碍于面子不得发作的古怪神情,突然无声地笑起来,话锋陡然一转,轻快道,“既然老师如此识礼通达,想必今日本王为查问线索不请自来,尚书大人也定会全力配合……”
话音未落,诸允爅便瞥了脸皮抽动了一下,未及作应答的文尚书一眼,也不等他哑口半晌蹦出什么字儿来,当即挥手拂袖,低声道,“马上把文家所有人请到院中,劳烦文管家将府上的名册也一并拿来,薛捕快,务必一一核对,切莫疏漏。”
话已落地,文思齐只来得及咬了咬后槽牙,下颏上的胡须为之一颤。
肃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未作言语,视线陡转,落在周子城和林柯的身上——诸允爅神色浅淡地微微颔首,周子城和林柯当即眨眼会意,转瞬,悄无声息地没入渐而喧闹的人群里。
文府虽是深宅大院,然而文思齐只有一子在外为官,家中夫人早亡,妾室不丰,除却下人和护院,也便只有文昔筵一位血脉亲人留在身边。
府上众人被强硬地喝至前院,皆是莫名其妙嘟嘟囔囔的进了院门,抬眼望见神色不虞的文尚书和肃王殿下,登时贴了一身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但凡捕快或是肃王府侍卫问询姓名或是前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尽是知无不言。
人将到齐时,白宁这才风风火火地拎着差点儿在马背上颠咽了气儿的医馆先生,乱七八糟的赶到文府前院。他只顾着拖人,头顶无眼地同一位步履翩跹的姑娘撞了个正着,好一阵兵荒马乱。
“诶哟——!”
小白宁往日里没少被自北境回府,夜里醉酒胡来的肃王耳提面命,说甚么不得对姑娘无礼——他念着自己走路莽撞,没等抬眼看清来人,便忙拱手正色致以歉意,孰料那姑娘身后却蹦跶出一个小丫鬟揪着他不依不饶,也不懂得觑一觑时势,只是瞧见白宁拖着一人狼狈得很,掐腰就要骂道,“你是哪里来的猢狲!文府岂是你能不长眼乱闯的地方?!”
白宁本还恭顺的脾气被这小丫头片子惹炸了锅,他随手就把医馆先生丢进院子,可还未等发作,被他撞了一下的姑娘竟先抬手把小丫鬟拦在一旁,只瞥着白宁腰间的佩刀图纹,微微颔首致意,转而提起裙摆,急忙向着前院迈步进去,看清那负手而立之人,当即轻灵而又欣喜地喊了一句,“肃王哥哥!”
白宁倏的一怔,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家主子的方向,准备看戏。
然而诸允爅却既不装生也不做熟地立于原地,他淡淡地朝着那满怀少女心思的姑娘瞥了一眼过去,极有分寸的拱手见礼,“文小姐。”
这一声唤得疏淡至极。
文昔筵一身锦绣霓裳霎时失了光彩,甚至脸颊上两团娇俏的胭脂也只能勉强掩住了白恻恻的脸色,她脚下急切的步子放缓了些许,犹豫地回了一礼,规规矩矩的叫了声“肃王殿下”,这才微微偏了方向,款步踱到文思齐的身旁站定。
肃王的脸色冷了又冷,显然压根儿不想跟这位偏执的姑娘念什么几面之缘的旧情,他将查明造假作坊主于文府后巷拾得致使毁容的瓷瓶,作坊主遭受刺客暗杀未能得逞,刺客趁夜逃脱,查对所有王公大臣家中惨遭毒手的姑娘皆曾出席过宁贵妃设宴的筵席之上等线索浅略说明——文思齐略微蹙眉,无动于衷,文昔筵却将目光投在肃王身上,待肃王话音落地,抿唇为难了片刻,露出一副对此事概不知情的神色。
文昔筵今日脸上妆容精致,丝毫不见伤未痊愈的瘢痕,她恹恹地掩唇叹了口气,甚是唏嘘道,“想来定是那刺客所为,偏要将那什么瓷瓶扔到我家后巷,与我文家作对……若那真凶是我家府上的下人,他们怎会对我也下此毒手?肃王殿下……可是遭人误导,寻错了线索的来路?”
诸允爅皱起眉,心里总觉得文昔筵这话里似乎有话,面子上忧心忡忡,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未置可否,也实在不想跟她过多地牵扯,转而对着白宁投去一瞥示意,由他带着医馆先生,仔细辨认当初购入漆树汁液的人可在文府上下所有人之中……
然而来来回回辨了三遭,医馆先生被白宁瞪着眼睛盯得满头大汗,哆哆嗦嗦的腿软了一下,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摇头,很是艰难道,“这里面确实没有那日登门买药之人。”
久未言语的文尚书闻言,终于闷闷地咳了一声,摆好了师长之尊,严厉地开口低声,隐隐责备道,“肃王殿下,既然人证已然指认无疑,这场闹剧……可该收尾了?”
这句话里的逐客之意表露无余,然而文昔筵却似是有意要开口挽留几句。
文思齐立刻狠狠瞪向身旁嘤咛出声想要说些甚么的女儿,让她安分地待在原地——他此时恨极了这丫头被他宠得骄纵妄为的性子,正欲挥手差人把小姐请下去,不料,文昔筵却觑着面色不虞的肃王,抿唇沉默了片刻,忽然用力挣开已经抓住她手臂的文管家,惊呼一声跌落在地,半是恳切半是疑虑道,“父亲为何对那人的事隐瞒不报?殿下,一定是时慕青!小女那日最后一次见他来府上骚扰,不过是斥责了他几句,谁料当日夜里便毁了容貌,面目可憎了许久,不得见人——一定是他搞的鬼!”
她这一句话说得文府上下皆是一愣,却无人敢暗中小声议论,只齐齐地望着文管家沉默不语。诸允爅登时头皮一麻,他留意到府上骤变的气氛,然而尚未及作何反应,便见文思齐这么个历来顾及家族颜面的老古董眼前一黑,深吸了一口气,抡起胳膊狠狠地掴了文昔筵一巴掌,难以稳持地怒吼,“三殿下在前,哪儿轮得到你多言置喙!还不闭嘴!”
这一巴掌抡得诸允爅也是一惊。
他沉默地看向被掴得一时哽住,却强忍着不敢落泪的文昔筵,微微眯了眯眼睛。
时慕青这人,他自是认得的。
时慕青本是南境副帅时州时将军之子。肃王七八岁的年纪时,曾听闻南境时将军因酒后失德,犯了失心疯,提刀屠了十余户百姓,犯下滔天恶行,待到清醒之后主动投案官府,而后在牢中畏罪自杀——此案在南境曾闹得沸沸扬扬,时隔多年之后,负责东海东南防线的穆良还曾与肃王提及过此事,觉得一位将才殒命于此,甚是可叹。
时州时将军的罪案因其恶劣而上达天听,引得皇帝震怒,即便时州已然伏法自裁,仍决定从重处罚,抄家罚没。
当时年仅五岁的时慕青便因此被收容于嵘清苑,在重重暗无天日的宫墙里残喘着长大,直至八九岁的光景,才被准允从嵘清苑里出来,给诸位习武强身的皇子做陪练。
肃王平日里四处疯跑,肯老老实实在宫中武场练功的时日不多。因着见时慕青容貌侧脸与自己有几分神似,虽只是细伶伶的光长了个子不长肉,可厚厚地套几件衣服,离得远些也瞧不分明,诸允爅没少哄骗这小子替他顶包挨罚扎马步——好在诸允爅胡闹归胡闹,人倒还算讲义气,跑出去玩儿总能记挂着给这小瘦猴子带些好吃的好玩儿回来,故而两人虽碰面不多,却也算得上结了些情谊。
不过诸允爅将要被扔到东海入行伍锤炼的那年,时慕青获赦得以出宫重为平民,后来岳小将军四处探听消息时也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大抵是因着当陪练偷学了不少,武艺精进,做了负责护佑安危周全的暗卫,不过行踪不定,也不知道奉谁为主,但好像过得还不赖。
如此一别经年。
诸允爅心里一沉,他忽的就明白过来,那日要置吴照于死地的刺客,为何偏要在见到肃王之前,毁去自己的容貌,顶着一张焦溃的脸,眸色复杂地盯着他看……
但据诸允爅所知,时慕青并非性情偏执之人,他们二人又无怨愤,甚至当年时慕青赦免之事,肃王还曾不识时务地在皇帝面前谏过一言。
诸允爅仍记得他与时慕青最后一次碰面,是在时慕青十三岁那年。那年立春,宫中春礼繁复,诸允爅拖着他当挡箭牌,自己找了棵树爬上去喝酒酿,待到须得肃王亲自露面的场合将到之前,那小孩子一般的时慕青便慌慌张张地羞红着脸跑过来,支支吾吾了半天。
诸允爅还曾打趣,问他是不是瞧上了哪位大臣家未出阁的姑娘——
一瞬,诸允爅仿佛隐隐约约地捉住了其中交错纵横的牵连。
诸允爅漠然地看着文昔筵。
那时的少女尚且天真烂漫。
然而如今,文昔筵却全然不知自己竟是这副几近扭曲的凄然神情,早便没了巧笑嫣然的温和可言。
文昔筵似是暗自下定了决心一般,誓要将自己受苦受害的往事编排完全,沉吟良久,端详着肃王不善的脸色,徐徐道,“此人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身为阶下囚却夜袭肃王府侍卫,掳走杨姑娘以为人质,如今杨姑娘落入此人之手,恐怕凶多吉少,还望殿下早日将他捉拿归案,以全万千。”
周遭霎时寂静无声。
文尚书瞠目结舌地瞪着文昔筵,一阵头晕目眩,他抓住肃王的衣袖勉强稳了稳身子,不知是在讨要谁的情面,空泛地念叨了半天——肃王却淡淡地瞥着他,轻飘飘地笑了起来,眸中宛如万千邪神,以一种近乎蔑视残虫的眼神,冰冷地刮了文昔筵一眼。
“本王只说毁容案刺客潜逃,却从未认可确认此人就是时慕青,文小姐此言怕是过重了……”他脸上的笑意收敛,早便没了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眸色沉浓如墨,厉声喝道,“再者,文小姐是从何得知,他夜袭了肃王府的侍卫?又为何认定,杨姑娘此行凶险?”
诸允爅明朗一笑,艳阳之下,却如冰寒。
“文小姐,还望你念在本王尚且敬重尚书大人的份儿上,切记——休要再做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