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落了三道锁。
箍在锁扣门环上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两名护院有条不紊的拆了锁,煮饭阿婆随即钻进屋子拾掇了一番,片刻后绕出门外,舀了一瓢水冲冲手,慢吞吞地挪到小湖身旁,低声道,“小湖姑娘,劳驾帮个忙。”
屋中人不复方才的狂躁,门锁抽开时也并未上前,只安静地坐在那儿,容貌姣好,衣着干净规整,发髻松松挽着却不凌乱,面容未施粉黛仍旧出众端庄——竟瞧不出是受人关押数月的模样。
含烟微微眯阖着眼,默不作声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倚在床榻上听着屋中窸窸窣窣有人来来去去的动静。她捶了捶因着身孕肿胀酸麻的腿,小腿细微的弹动牵连起脚踝处几乎贴紧皮肉的锁链,跳跃得“钪啷”作响。
锁链许是两月前落上的,如今因着孕中不适脚踝水肿,锁链已经磨蹭得皮肉泛红,被含烟费力地扯着长袜掖着,免得剐蹭出皮肉外伤。
小湖摆好砂锅鸡汤,瞧着地上没收拾干净的碎木渣心有余悸,她慌慌张张地退到门口倚着,喊了床上的孕妇几声,让她安分吃饭。
含烟没搭理她,似乎是此时仍介怀着当初是被这丫头哄骗着道的事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仍旧一动不动,直待煮饭阿婆端着饭碗轻轻唤了一声“含烟姑娘”,她这才漫不经心地睁眼起身,一步一缓地挪着步子,坐到吃饭的方桌旁。
小湖被她脚踝上锁链拖拽在地上的刺耳声响惹得身心不快,梗着脖子吞咽了一下,骄横地跑出门外。她瞥了正围在灶台旁吃饭的两名护院一眼,嘴里嘀嘀咕咕地暗骂这两个废物,抬脚狠狠地踢飞了院中的小石块,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觑向屋中吃饭的孕妇和阿婆,重重地咳了一声,七扭八扭地踱到院门处的石墩子上坐着,心不在焉地揪扯着勾粘在裙角上的杂草碎叶,半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
阿婆被小湖的咳嗽声惊得动作滞了片刻。她抬眼搭着狐疑地瞥向门外的含烟,唉声叹气了半晌,似被欺负了似的,却又不便多说地摇了摇头,小心盛了鸡汤端给含烟,低声叮嘱着,“姑娘这身子越来越重,可得多喝点儿补补,哪怕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呢。”
含烟点点头,顺从地接过汤碗搁着,轻声一笑道,“汤太热,放一会儿再喝。”
以往只在陆阳哭天抹泪展开的画卷上见过的容颜终于落进了杨不留的目光。
未点粉黛略显清秀,却无哀苦怨怼缠绕眉间,说不准是因着为母则刚还是本就是位性子坚韧的女子,数月囚禁,她竟像是从未丢了希望。
林柯规规矩矩的一根儿小树苗,不认得红楼出身的含烟是为何人,白宁和周子城却或多或少见过这位前花魁的面,甫一瞧见含烟落座在视野所及的方桌旁,当即迎着杨不留确认问询的视线看回去,连连点头,低声道,“确是含烟姑娘,没错。”他二人话音一落,拇指当即扣住腰间刀柄,沉声问询道,“杨姑娘?”
杨不留微微眯着眼,定定地望向正从屋中两人手中交递而过的汤碗,压了压唇角,轻声道,“留活口,动手。”
两名护院嘴里的饭菜嚼得正香,其中一位姓张,年纪稍长,早些年在行伍里混过,不过是个兵痞子,因着强抢民女被除了军籍,晃荡到京城里去做个勾栏里的护院,跟着秦难混了几年,刚混出点儿名堂。
张护院托着饭碗,筷子被他捏在手里比比划划,这会儿又大言不惭地讲起他当年在驻军时几刀剁了匪首首级的那丁点儿战功。几杯暖身酒下肚,他回身吆喝着让小湖过来陪着喝两口,被剜了一眼拒绝之后,方才躬身低卑的张护院便咧咧着骂她是不识好歹的婊子,一旁的小护院不敢插话,闷头拉了他一把,举起酒杯道,“大哥大哥,别别别,我陪你喝。”
张护院气得一乐,“你个小兔崽子,毛儿都没长齐,喝个屁酒,去去去,吃你的饭去。”
正此话音未落时,院外林中忽然一阵树影晃动——张护院行伍出身,登时一个激灵,警惕地望着有细碎声响传过来的方向。然而他喝住响动的话尚未出口,两道黑色身影已然掠出他的视线之外。
坐在对面的小护院稀里糊涂一抬头,嘴里的饭粒儿嚼到半路正要好奇问话,脖颈处忽觉一疼,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趴趴地歪倒在地上。
张护院大惊失色,他“腾”地一跃而起,抡起胳膊向后猛挥了一拳,孰料却扑了个空,身后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张护院脑袋顶上霎时爆出了冷汗。他听闻院门口的小湖尖锐地嚎叫出声,转头便见一位身着短打的干练少年正一脸不耐烦地用膝盖格着小湖的后脖颈,手上迅速地用麻绳给她绑了个严实,听她叫得脑袋疼,索性抽出小湖腰间的帕子,团成团儿塞到她口中。
张护院一愣,沉了沉气息,当即拎起灶台旁的烧火棍,作势要冲过去。没等迈出三步,屋顶忽然传来一声长哨。他本能地抬头一望,还没来得及看出个四五六来,只见一团黑影一跃而起,将他囫囵个儿的扑倒在地上。
张护院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沙土,不依不饶地划拉着手臂要去捞方才脱手的烧火棍,那位把小湖五花大绑扔在一旁的少年人觑了他一眼,颇为无语地摇了摇头,跨步上前,直接卸了他的胳膊,转而拍了拍坐在他脑袋上瞎嘚瑟的人影,轻声取笑道,“不谢。”
坐在方桌旁的含烟和老妇听闻屋外声响扭头一望,半晌没缓过神来。
含烟咬着筷子尖儿,眨了眨眼睛。
几乎只是转瞬,这么几位害得她两月有余不得脱身的罪魁祸首,竟就这么被收拾得毫无回还之力。她一时失笑,逆着光望向进屋颔首的少年郎,她目光微微下落,视线掠过少年腰间的玄铁牌,继而又定了定神,瞧向院中善后的两个少年人,迎着走过去,了然道,“是……三公子派你们来的?”
林柯不太熟知肃王同这位含烟姑娘之间的称呼,面无表情地抿着嘴唇没吭声。
被那三位腿脚利落的少年丢在杂草丛里的杨不留这才姗姗来迟,她远远眺着未曾动过的汤碗,继而又仔细打量着似乎同样在歪头琢磨着她的含烟姑娘,见其无恙,刚打算松口气。
孰料,方才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阿婆却不知从何处摸了一把开刃的菜刀,被锁链牵绊得缓滞的步子骤然迅捷起来——她迅速绕过方桌,挥刀砍向含烟站立着的地方。
饶是林柯也未对这位瞧着慈眉善目又栓了铁链的阿婆设防。他急忙揽过含烟护在身前,死死咬着牙根儿打算拿后背搪下这一刀,屋外的白宁和周子城也是毫无预料,他俩下意识地朝着屋门的方向跑,不住喊道,“小心!”
正此不可转还的紧急之际,只听“哗啦啦”一连串声响,竟是杨不留一把扯住了老妇人脚上的锁链向后猛地一扯,直接掀得阿婆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上,痛呼和哀嚎随着落地的“咕咚”声一同摔响。
菜刀将将擦着林柯肩背处的皮肉剐蹭而过。一股子粘腻殷红将破开的的深色布料洇染得更深——林柯低低地嘶了一声,白宁和周子城已然冲了进来,但对着这么一位老妇人又不好肆无忌惮,俩人噎着火转头看着杨不留,却听她道,“看我做甚么?打晕了捆起来就是了。”
白宁到底是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有点儿为难,“她都这么大年纪了……”
“抡刀砍人的不是她?还是明知在鸡汤里下了毒,还叮嘱陆夫人多喝汤的不是她?”杨不留略微俯身,不觉可怜地抬手敲在仍紧紧抓握着菜刀的老妇手腕上,敲得她吃疼松手,再把菜刀踢在一旁,波澜不惊地哼了一声,“白宁,去带两辆马车回来。这几位……先拖到京兆府的大堂上。”
荒村往京兆府至少须得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
林柯背上的伤势不重,杨不留拿着小院里存备的伤药帮他包扎处理也便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上药的时候得脱了上衣,少年郎光溜溜精瘦的臂膀袒露在外,别别扭扭的在杨不留面前闹了个大红脸,羞赧得不好意思随着几位姑娘的车驾坐着,便闷头跟白宁换了换,跑去另一驾马车上陪着周子城,跟悠悠转醒的两位护院和一位老妇大眼瞪小眼。
亏着白宁和周子城一唱一和的叫了几声准王妃,含烟同杨不留几句话熟稔得挺快。
虽说只见那小湖在鸡汤里下了毒,然为保险起见,杨不留还是拧着眉头搭着含烟的腕子,念着先一步替她诊断一番——但杨不留医术算不得精湛,诊脉时欲言又止的表情瞧得含烟心慌乱颤,她犹豫了一会儿,不住问道,“杨姑娘,可是……孩子有甚么问题?我只是听到屋外说话,猜汤有问题没敢喝,难道还有旁的毒——”
“安心。”杨不留好不容易诊定了脉象,眉头一松,轻声一笑,“脉象无碍,胎儿安好。只不过略有燥火,想来是久受拘禁心里多少躁郁的缘故,回去寻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调理一下便是。”
含烟这才松了口气,一时热泪盈眶,一时又嗔怪地在杨不留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车轮正巧滚过一处暗石,车厢摇晃得厉害,直颠得那倒卧在车厢地面上的小湖哼哼唧唧的醒转过来,嘴里含着帕子,呜呜哇哇地叫个不停。
杨不留略作犹豫,半挡在含烟身前,伸手把那在车厢里扭来扭去的小湖捞了起来,扯掉她嘴里的帕子,自腰间布包里抽出三根银针封住她的穴道,让她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轻声问道,“若是不想下半辈子在污秽潮湿的牢中度日,我问你甚么你便答甚么,可好?”
经此一问方才知晓,那名煮饭的阿婆本是秦府一名上了年纪遣送还乡的奶娘,虽是秦难生母,不过却母子嫌隙多年。她早年被请来照顾府上二夫人的幼子,无奈幼子早夭,二夫人体弱,本就因着幼子早夭一事伤心欲绝,偏就在此时,秦相爷迎娶了莳真儿这么一位勾栏花院出身的妾室,对二夫人冷落辱骂多次,雪上加霜,二夫人没熬过几冬,郁郁而终。
奶娘本就瞧不上莳真儿的出身来路,虽因秦难的缘故不得不助他一臂之力,照顾被他们掠来的孕妇,然而她既知莳真儿是为借腹生子骗得财物,只觉心头大恨,这才一而再的妄想让被关押在此处的孕妇小产,决不能让他们的算计得逞。
“第一个孕妇本就是我家夫人从北边挺远的地方买来的,结果却被她推倒在地又灌了红花,孩子没保住。”小湖狠狠地一磨牙,“若不是因着无人可用,早就把她丢出去了。实在没办法,这才拿链子拴着,谁知道……”
“先前孕妇的孩子没保住,所以你们就乱棍把那女子活活打死了吗?”杨不留皱了皱眉,实在觉得乏善可陈,“担心事情败露,便想着毁尸灭迹。你们可当真是想的好法子。”
问询间,马车速度渐缓,街市喧嚣尘埃肆起,含烟抚着腹部隆起滚动,一时又伤怀地红了双眼。她微微靠向窗格,掀起帘子轻轻望着窗外,隔了许久,终是缓缓地一叹,“杨姑娘,你知道吗?我本还想着,若是相公无从得知我的去处,我便说甚么也要将这孩子安安稳稳的生下来……我活不活着不重要,但我想着,许是总有一天,他们父子能见上一面,眉宇间有几分相似,也许能有血脉相连的感应,相公能知道,我还留了一个孩子给他。”
“幸亏你坚持下来了。”杨不留思及陆阳最初趴在坟头那一副要死不活的鹌鹑样儿,不住笑道,“陆老板找你找得好苦,当着他的面,可别说甚么要死要活的了。”杨不留觑着窗格外的街市,顿了一下,弯着眼睛替她理了理头发,末了又觉得缺些什么,讨了小湖的钗子替她带着,“他可等着你呢。”
陆阳此时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京兆府公堂外的空地上来回转悠。顾隐捏着卷簿审问被陆老板拎过来的这一串蚂蚱,本就耗费心力,又实在被他转悠得头晕眼花,正准备掐腰让他歇会儿。忽闻京兆府正门外马蹄轮轴声由远及近响而又止,未及问询,便见陆阳脱了僵的野马似的撒丫子跑没了影儿——顾隐念叨着许是肃王府来了人,紧赶慢赶的也追了出去,甫一站定在衙门门槛儿,抬眼便瞧见那飞奔而去的陆阳这会儿正嚎啕大哭地扑到一位孕妇跟前儿,紧拥而泣,难舍难分。
顾隐瞧得牙根儿直酸。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哭成这个德行也不嫌丢人。
于是乎顾府丞咳了一声,示意陆老板适可而止。
然而陆阳有了媳妇儿就不管不顾,愣是听着顾隐险些把肺子咳出来这才罢休,任着含烟红透了脸颊推了他一把,先是郑重地向杨不留长揖一礼聊表谢意,转而不走心地念叨了几声失礼,拱手请顾大人前来主持大局。
旁边的杨不留忍不住地偷着乐。
天边忽起一阵疾风,似是转瞬间卷来了铺天的雨云。几乎同时,雨歇快步自暗巷而来,讲究又磨唧的拱手见礼,而后靠近陆阳和杨不留,颔首哑声道。
“秦府传来消息,莳真儿畏罪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