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细微,许是山间雾气凝结而落,片刻即止。山寺禅房幽静,小径蜿蜒香客罕至,行路愈深,愈没甚么人影。
无嗔引着杨不留行至一座小院门旁,随即侧身一挡,将亦步亦趋跟在杨不留身后的念儿拦在原地,合掌执礼道,“事关命理天机,还请施主留步。”
念儿随行的步子没收住,一头撞在无嗔的胸口趔趄了几步,茫茫然地挎着篮子捂住鼻子抬头瞪他,气儿不顺道,“你这和尚要把我家姑娘拐到哪儿去?姑娘若是出了甚么事,你付得起这责任吗?”
小丫头势单力薄地掐着腰,想摆出一副骂街的架势,孰料跟前这笑眯眯的和尚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答道,“贫僧只是将杨施主引至无妄师兄会客的堂舍,并非有拐骗之意;既在护国寺中,但凡杨施主有任何差池,全寺上下必会承担责任绝不回避——这般回答,不知小施主可否满意?”
念儿一怔,噎得眨了眨眼睛,梗着脖子又要搭茬儿,身后不知从何处神出鬼没地晃荡来一道花里胡哨的身影,轻佻地勾住小丫头的肩膀,顺势向后一拉,两手撑住念儿的两个肩头,面子上流里流气,却无意间克制着跟这小丫头的距离,调笑道,“你家姑娘求问个姻缘喜事能添几子,你还要跟着去,她怎么好意思问?”玉琳琅略微挑起眉梢,权当是跟无嗔和尚寒暄致意,被念儿恼火地耸动着肩膀抖掉他这两只不安分的手也不甚介意,提溜着小丫头垂在颈侧的小辫子就转身往着进香礼佛的殿阁方向走去,“……别不懂规矩。”
念儿被他半拖半拽着挪蹭了几步,总算能越过无嗔和尚的肩膀瞧见被他挡得严实的杨不留——杨不留眉间微微蹙着,似是踌躇半晌方才对着念儿点头颔首以表无碍,姑且让她随着玉琳琅离去。
杨不留收回视线时余光正巧从无嗔和尚的侧脸掠过,似有意似无意道,“倒是没想到,无嗔大师竟同琳琅公子也有交情来往。”
“长街之上不少割断尘缘之人无处可去,琳琅公子便在附近替她们置了菜田作坊聊以维持生计,寺中不少菜蔬粗布皆是由琳琅公子牵线而来,贫僧掌管寺中闲杂事务,自然是认得的。”无嗔顿了一下,脸上笑意渐深,“贫僧倒是颇觉意外,杨施主竟也同长街的琳琅公子有所交识。”
这无嗔和尚待杨不留是左一个施主长右一个施主短,提及玉琳琅却是依着那花孔雀历来的名号称呼,似近非远颇是熟稔。
杨不留没搭话,笑着暗自揣度玉琳琅同这护国寺究竟渊源深浅——无嗔话音落下只觑得这位姑娘意味深长地卷起了唇角,一时心惊,又不知是何处露出了甚么马脚,脸上的笑意半僵不僵地浅了些许,紧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抬手引得杨不留进到院中,继而后错了一步,转身退去。
禅房客堂的门扉几乎随着山风轻起顺势而开,门轴“吱呀”一响,但见方才颠来跑去的戒痴小和尚一步一跳地跑出来,仍是快挨着杨不留才勉勉强强地稳住身子,合掌见礼,道了一声,“施主,师父有请。”
杨不留轻声提裙迈进门槛时,无妄和尚正在房中对着一盘残局静参打坐,眼睑微阖,一幅高深莫测的漫不经心——倒像是刻意留有让来客打探一二的余地。
装神弄鬼的伎俩玩儿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无妄大师生得一幅溜光水滑的玉面宝相,仗着自己这双善目没少四处游说流窜,护国寺主持的画像都快从应天府漂洋过海流传到东海贼寇的弹丸岛国上去,寻常百姓家里少不得逢年过节买一张主持画像挂在门墙之上祈福辟邪——杨不留虽说不是甚么真假立辨的火眼金睛,但断人识物却算得上信手拈来,她甫一进门便扫了无妄一眼,确认不是甚么冒名顶替的“李鬼”,视线便从那张闭目养神快睡着的脸上滑落下去,定在那一方布了残局的棋盘之上。
棋盘上约摸着五六粒白子底下压着一张字条,边缘卷翘得甚是熟悉,正是杨不留方才递出去的那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短笺,压在棋子底。
屋中一时仅闻风声,安然静谧,杨不留十分沉得住气,倒是那边儿不知道琢磨着甚么幺蛾子的无妄和尚闭着眼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昏昏欲睡又强打精神地一激灵,险些一脚踢翻了他拉着戒痴摆了半晌的残局。
无妄掩唇轻咳,合掌开口,缓缓地掀起眼皮。
“杨施主既有所问,为何迟迟不愿开口?”
待到看清杨不留的五官轮廓时,无妄和尚显然怔了一下,随即不甚明显地敲了敲打坐打得发麻的腿侧,起身迎客又一趔趄,不怎么端庄持重地尴尬一笑,抬手示意杨不留坐在残局对侧,掀起眼皮瞧着这姑娘眉尾眼梢掩不住的那点儿笑意,指尖拨了拨棋盘上短笺卷起的纸角,“命由天定,生辰八字不过是天数命理的映射,不知施主想问的是甚么?”
无妄和尚显而易见的是在明知故问,杨不留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一错不错地定在无妄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间,隔了许久方才赶在这位试图跟她较劲得快老僧入定和尚睡过去之前轻轻开了口,半嗔半笑道,“大师莫不是事务繁多忘却了这生辰八字的来历。我来不过是实在好奇,大师究竟是从何看出,我这落生的时辰里,藏了‘为祸人间’这四个字?”
被“债主”找上门的无妄和尚一点儿没犹豫,装傻装得那叫一个天可怜见儿万分无辜,若无其事道,“施主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说辞,怕不是弄错了?”
杨不留叹了口气,如今京城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她实在不想浪费时间跟他继续打哑谜兜圈子。她抿了抿唇,几乎一字不差地将肃王辗转委婉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又道,“不知大师可有印象,又肯否愿意为小女子答疑解惑,说一说这命理?”
无妄干巴巴地咳了两声,指尖抠拨着佛珠的速度快了些许,几瞬之后心思稍定,又不慌不忙地端起高深莫测的架势,也不知引经据典说了哪本佛经上的一大段梵文经词,继而缓缓低沉道,“世间万物自应顺应天理,施主未来的命数本就是不可获知的天机——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如贫僧还是来替施主算一算姻缘红线之事……”
无妄和尚这江湖道士似的坑蒙拐骗之词越说越来劲。杨不留眸色沉下去,却仍是定定地注视着这位长了头发就能跑到街上挂幡儿算命的佛法大师,直待他自己察觉到自己这话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而后毫无羞赧之意地念叨了一句,“罪过罪过,出家人不打诳语。”
“大师如此博学,当真令人钦佩不已。”杨不留阴恻恻地开了口,状不经意的轻轻捻了一黑子点在残局之上,只触了方寸之间小小一隅,霎时激起满盘煞气,“玄棋经道,天地方圆,阴阳动静,星辰分布,风雷变化,春秋生杀,山河表里。这棋盘之上,落子之意全在执子之心,大师心怀慈悲,落子悲悯,鲜露杀机,这残局方才会这般僵持不下,沦为死棋。”杨不留抬眼讨了个准允,又捻起无妄手旁一点白子投于棋局,犹如在一方冰冻三尺的寒潭里掷石破冰,冰面之下尽是潺潺的活水,“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先把这一刀插在自己的肋骨里……小女棋艺不精班门弄斧,不知,可否能换来无妄大师的一点儿真心诚意?”
无妄神色平静又诡异地看着杨不留——他今日本就不是抱着搪塞之意而来,这稀泥和了半天仍是一汪既澄又深的墨色,无妄也便该判定,这位姑娘的血脉里究竟流了几分先人的果决狠戾。
这位看似不着四六的得道高僧瞪着眼睛跟她僵持了许久,末了瞪得眼眶里包了一汪泪,唉声叹气道,“故人一别经年,本道她已然诀别于世,倒不知,竟还留了三分魂魄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