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未半,绵密的云层笼着湿漉漉的水汽,粘腻地附着皮肤的肌理。
五军营巡防的队伍兴师动众地赶来截车救人,孰料未等排兵布阵,先从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不顾后果地奔着疯马撞了过去,全然不知,肃王府马车今儿一早才被两个小痞子撬过车轴铆钉,这么一撞,轮钉一散,车轴承不住颠簸,车厢里便彻底翻了天。
幸而杨不留有意识的抓扶着窗格边沿伏低身子稳着,胳膊腿儿没磕折,除却脑袋上结结实实撞那一下,四肢都还全乎着能动弹。
杨不留顺着岳无衣的目光模模糊糊地眺了那身影一眼,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听见少年郎答话一时没甚么反应。
“……他要是不撞这一下,过了这段石板路我也就跳车了。”杨不留吃力地撑了地面一把坐起来,掌心压着被溽湿的布料,顺势低头一瞧,眼冒金星地发觉这件儿垫在身子底下的晴蓝长衫有几分眼熟,晕晕乎乎地拿手背抵在双眼撑了半晌,猛地抬起头来,两腿发软地抓着岳小将军的手臂,示意他借力带她站起身来,“怎么是他?”
岳无衣正碎嘴子嘀咕着杨不留受了伤还瞎逞能,尽心尽力地当了会儿人形拐棍就要扭头把人送去医馆瞧病,听闻杨不留好奇疑惑地问了这么一句,登时生出几分警惕,眉目一沉,低声问道,“不留,你当真认识他?”
杨不留尚且脑子混沌着,答话慢了半分,被忿忿不平的念儿抢了先,“就是这黄鼠狼在护国寺调戏我们家姑娘!我看他派人撞车也是故意的!分明就是要玩儿英雄救美骗取我们家姑娘的芳心!”
念儿吵嚷起来自带三分夸张,岳无衣一脸嫌弃地瞧她可劲儿蹦跶,转过头来等着反应慢了半拍的杨不留笑声答道,“没那么夸张,认识更说不上,护国寺时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与其认定他是别有用心……我倒是更好奇,他怎么会跑到这条偏僻的主路上……”
岳无衣眯着眼睛定定地看向那位略显局促的魏公子,微微偏头道,“他说他是应天府城北盐商魏天铭家的堂弟,不常在京城,从护国寺下来就走错了路,快绕到城墙根儿的时候发现一辆马车发了疯,这才想着撞车拦停,没想到这车子一撞就翻了。”岳无衣对这说法嗤之以鼻,冷哼了一声继续道,“从护国寺往城北去,千儿八百条路,能绕远绕到这儿来,他这赶的倒是够寸的……不用说别的,最起码是奔着不留你来的。”
杨不留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觉得小将军和小丫头有点儿杞人忧天,笑了笑没搭话,抬手在他臂甲上一拍就当把这茬儿撇过去,沉吟片刻轻声劝道,“我这边儿没甚么事儿,五军营虽说负责街上突发的紧急变故,但总不好留下这么多人……我一会儿让——”杨不留回头张望了一圈儿,没寻见那个花里胡哨的身影,一时哭笑不得道,“诶,玉老板呢?见势不好溜了?”
念儿摇摇头,她只记得马车疯跑的时候瞧见玉琳琅喊她去找五军营巡防相助,追过来就瞧见杨不留被那个登徒浪子从翻倒破烂的马车里抱出来搁在地上,也没留意这人什么时候又没了身影,倒是岳无衣愣了愣一拍大腿,“方才我检查马驹的时候发现有人喂了疯马草,抬眼倒是瞧见了那位琳琅公子围在人群外看热闹,他跟我点了点头,我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呢,人就找不见了……”
杨不留当即明白玉琳琅这悄无声息的是钻到了甚么地界儿去——肃王府车马发疯,后续难免会有官府插手查询,这马匹当着他的面儿发疯既是受人陷害,他自然须得先一步将这罪魁祸首查个清楚分明。
但杨不留没明说,岳无衣觑了她紧锁的眉间一眼也不再追问,只顺着她的意提步整顿巡防队伍,遣散了围观百姓,看守“肇事现场”的护卫也撤了多半数,只留了几个小新兵委以重任善后处理,回过头来一瞧,正望见杨不留拖着扭伤的脚踝,提着温和疏离的笑缓步走到那位魏公子身旁,执礼客套。
岳无衣抱臂站在远处打量了一会儿,觑见那公子哥单手背身捻搓着袖口的动作时忽然觉出几分熟识的烦躁,他别开视线吩咐部下去寻辆宽敞的马车送杨不留回府寻医,犹豫了半晌,转身走向杨不留的身旁。
魏公子正为莽撞行事害得姑娘受伤一事频频揖礼致歉,他余光瞥见岳无衣凑近上前,眸间慌措一闪而过,身形无意间难以掩瞒地后错了半步,拱手长礼,声音沙哑地道了一声“岳将军”,怯懦的又道了声歉,缩着脖子有点儿打蔫儿。
杨不留垂眸留意到他后错的步子,随后目光上挑,滞在他腰间逡巡了片刻,掀起眼皮轻笑道,“若不是魏公子出手相助——”
“——我家姑娘才不会伤得这么重……”
念儿没好气儿的快嘴接了一句,被相比之下稳重自持得很的岳小将军抬手敲了一记,这才吃痛闷声,规规矩矩地扶着姑娘。
岳无衣眺见远处五军营的兄弟牵了辆马车回来,迎着小丫头丢过来的白眼儿又道,“瞎说甚么呢,去!扶着不留坐马车回府去,让老林找个好大夫瞧瞧,别落下甚么毛病……”
魏公子面子上尚为着念儿嘀咕那一句尴尬得僵硬着笑意,甫一听闻要寻大夫瞧病,眉眼间登时恳切起来,忙道,“……姑娘若是信得过——”魏公子又揖了一礼,“在下正巧识得一间医馆,老先生专攻跌打伤痛,我瞧姑娘脚踝似是伤得不轻,不如许在下引路,去那医馆瞧上一瞧。”
杨不留怔愣着,一旁的岳小将军先蹙眉不快道,“肃王府再不济,瞧病的大夫还是请得起的,不劳魏公子费心。”
“不不不……岳将军误会了。”魏公子连连摆手道,“一来,杨姑娘受伤全是因着在下鲁莽,二来京中名医虽多,可瞧病也得对症就诊才是——”魏公子似是慌措地搓了搓手指,急道,“岳将军若是担心在下有何图谋,不如一道同往,也好亲自护送姑娘。”
杨不留缓滞的神思忽然绷紧了一瞬,隐约察觉出这位公子哥话里话外些许用意深长的意味,却又拿不准究竟何处不妥,又有何不易察觉的异样。
岳无衣没答话,凝眉不语,似是在等着听一听杨不留作何看法——岳小将军行军打仗这些年岁,直觉这人让他脊背发凉,那这人便十之八九不会是什么善类,可偏偏这猜测毫无佐证,他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当场说出来,只好眼巴巴地等着脑子还浆糊着的杨不留回过味儿来,正儿八经地开口回绝。
杨不留自然察觉得到岳小将军那快漫溢出来的不满和敌对,然而这位魏公子一再露面太过凑巧,就差没在脑门儿上贴张字条,写着“我有猫腻”。若是寻常文弱公子,多数巴不得对着五军营行伍里那些个五大三粗敬而远之,这位魏公子偏还要将岳小将军牵扯不放……
杨不留正犯迷糊的脑子里琢磨了半晌,京城之中片刻间天翻地覆,丁点儿的巧合都不能掉以轻心,任由发展。
若是往坏处猜,他既然想玩儿个“姜太公钓鱼”,杨不留倒还真想瞧一瞧伸过来的究竟是个甚么样的鱼钩。
然而五军营如今在京城巡防位置举足轻重,试探一二也不能牵着这么个火药桶。
杨不留舔了舔唇角干结的甜锈味,笑了笑,眸色一凛,对着岳无衣先道,“五军营不受肃王府差遣,按例巡防便是了,哪儿用得着岳将军护送。”她顿了一下,转头弯起眉眼稍稍颔首,“我这脚踝上的伤是陈年的毛病,正想找人瞧瞧呢,巧了……”
杨不留定定地看向魏公子,在捉住他眉宇间一纵即逝的异样神色时轻弯起眉眼,又笑。
“魏公子,那……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