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允爅略微垂眸,目光无意间从杨不留缓慢瑟缩的手指上掠过。
杨不留大抵是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纤长的指节分明瘦削,紧握缰绳跟着他们这一帮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昼夜兼程,手背上不知在何处磕碰了左一块右一块的青淤紫痕,掌心被马缰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草草地裹着一小块帕子,干结了一小晕的血痕。
诸允爅看着她,在她绷着欲言又止可怜兮兮的脸颊软肉上捏了一把,忽然间自责难安。
肃王此生所求不多,无非是想在披荆斩棘而行的路尽头看得见触手可及的海清河晏——这条路是鲜血淋漓的,奸臣忠骨在脚下隐隐低吼,无辜百姓在纷扰之中嘶声号哭,肃王如负千斤地在这条路上奔走,无畏无惧不顾生死,更不忌惮青史之上能留个甚么身后之名,问心无愧地向死而生。
然而肃王对生死实在是太过置之度外云淡风轻,哪怕明知脚下身后是刀山火海鬼魅魑魍也懒得分神犹豫——可利刃向外时这些明刀暗箭姑且不值一提,倘若身处朝堂之上,刀刃劈开的尽是触不可及的毒瘴,目光所及似是迎刃而解,殊不知这层层迷雾,已然悄无声息地绕开聚合凝在他的背后,不知何人何时,猝不及防地给他致命的一击。
偏偏肃王最无所防备无从顾及的“何人”,正是他仍旧怀抱着尊敬重视的父亲,仍顾及着情分义气的兄弟。
杨不留知道诸允爅委婉的不忍心,但她却不能对这个一旦牵涉到骨血亲情就游移不定的肃王置之不理,思虑左右,只能逼着自己去承担这河山康定之下避不开躲不掉的阴险诡谲,卑鄙算计。
杨不留被诸允爅捏得吃疼,拨开左手,右手又蹬鼻子上脸的撩拨了一把。杨不留又气又好笑,偏当着一众北营将士和肃王身边两个鬼机灵的面前不好发作,只能皱了皱鼻子,反手在他胳膊肘上气急败坏地敲了一下。
诸允爅没防备她忽然来的这一招,又麻又痛地一哆嗦,打击报复似的捧着她的两颊揉搓了几把,被杨不留在小腿上狠狠踢了一脚方才作罢。
杨不留脸颊上的指痕被斜落的日光映得泛红发烫,眸子里盛满了落日的暖光,闪烁不已。然不多时,暖阳悄然无声地被她眸底翻涌而上难以遮掩的悲戚染透了寒意,诸允爅抱着小腿龇牙咧嘴瞎蹦跶的动作一滞,上前轻轻拨开杨不留额前散落的长发,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杨不留待诸允爅的依赖毫无征兆地膨胀到了她根本无从压抑的地步,只一时没留意,万千思绪里的渴求和倾诉就会破开千难万险地漾满眼底——杨不留实在不愿诸允爅窥破她那些目的不纯的别有居心,她慌措地避开诸允爅投来的视线,掸了掸袄裙上莫须有的尘土,勉强提起三分笑,“没甚么,你有想问的,等回京城再问也来得及……”
杨不留话说出口转身要走,刚迈出半步就被一拳砸在矮墙上的诸允爅隔断了去路,她眼皮无意识地掀动了一下,仿佛蜻蜓点水一瞬闪烁,微微叹了口气,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诸允爅的手臂,失笑道,“跟陆老板商定暗害乔唯定罪秦守之一事确有不妥,你是打算在这儿跟我兴师问罪不成?”
诸允爅低声反问道,“昭王呢?”
秦守之举兵谋逆在先,沟通外敌杀人灭口之举于论罪而言已然无关紧要,但就在秦守之勾结五军营栽赃肃王未果,自顾不暇之际,他可还有心分神派人前往密林追击,设伏杀人销毁证据?
即便证据确凿皆大欢喜,洪光皇帝经此番当头一击,恐怕自此以后会更为多疑猜忌。
况且佯装秦府门客行以暗杀之事,曾是昭王殿下小有得逞的手笔。
玄衣卫对昭王殿下的猫腻心知肚明,杨不留亦如是。
杨不留在落日余晖里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僵硬地扭头看他,几乎屏住呼吸无法喘气。肃王逆着光,杨不留看不清,也不敢去看诸允爅那一双此时恐怕会沉如深潭的眼睛,喉间嗫嚅了一声,“昭王殿下他——”
几个字在唇齿间剐蹭来去,杨不留没出息地哽了一下,吞咽再三方才能说出话来,然而周子城并着林柯偏突然在矮墙另一侧冒了个头出来,虎噔噔地问道,“殿下,需要更换的马匹马掌都差不多了,咱什么时候出发?”
“……”诸允爅闻言抬头,微眯着眼看了看两个趴在墙头上的少年——林柯眨巴眨巴眼睛,先一步默默地松手跳下去,周子城愣了一会儿,被肃王在脑门儿上糊了一巴掌才弄明白情况,听见肃王低声说了一句“一炷香之后出发”,隔着一堵墙贼兮兮地应了一声“不急”,转身提溜着面无表情扬了扬眉梢的林柯跑了开去。
诸允爅伸手握住杨不留的腕子,一路牵扯着把人拽到驿站矮墙后不远处的果木林中,手上力道重得骇人,杨不留快被他攥碎了骨头,却只是稍稍转了下腕子,未曾挣扎毫分。
杨不留嘶声叹了口气,行军延误不得,肃王这一根筋绷在“暗杀乔唯”这件事上卸不开劲,林风跌跌撞撞地吹了半晌,杨不留只能在诸允爅这副打算跟她僵持到底求问一个解释的目光里妥协下去,低声道,“泗水水患和秦守之谋反一事冲撞在一起,我让你转达给太子殿下的信一来是为了让秦守之有意加害太子的同党在你离开堤坝时露出马脚,及时监视,二来是为了试探,太子会不会在形势不妙的情况之下,转而把京城乱局的矛头指向你。至于京城,秦守之和乔唯一个意在逼皇上退位让贤,一个谋算着害你于不义,拦是肯定拦不住的,乔唯也是打定主意你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这才一再挑衅。”杨不留舔了舔紧张发干的嘴唇,压抑地叹了口气,“烧肃王府外墙也是我的主意——皇上可能当下会因着斥候望楼传来消息说你起兵气昏了头,可但凡所报之事落空,有人栽赃构陷刻意引你回京之举便无须再多解释。”
“至于太子殿下和昭王殿下……”杨不留冷笑了一声,低沉道,“想要论功行赏,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吗?”
她把“代价”两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解救京城数万百姓免遭大肆交战惨烈之苦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余的一丁点儿施舍而已——秦守之和宪王一行在这场乱局注定悲剧收场,届时朝堂彻底更迭,各方驻军须得整饬,懿德太子和昭王身上所背负的猜忌恐怕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值一提,交错纵横盘根错节的党派之争会在这场混乱之后崩盘重洗,贪腐即便不能尽除,也会在朝廷培植清廉方正之才时暂且收敛些行迹。
太子把兵符这么个烫手山芋丢给肃王在先不假,昭王先有安排有意给肃王添堵,在京城里坐收渔翁之利也非凭空猜忌,杨不留所作所为无所谓伤不伤天害不害理,却唯恐将她心底坚不可摧的阴冷暴露在诸允爅面前,触犯了他秉持已久的良心。
心有牵绊,自顾不及。
诸允爅早先便觑见这丫头思虑敏锐至极,恐怕伤人伤己,如今幸而不晚,他还来得及把她这点儿一鼓作气破罐子破摔坏到底的邪性念头掐死在摇篮里。
诸允爅漠然地看着杨不留一双惴惴不安的眼睛,良久,缓缓松开了紧抓不放到麻木胀痛的手臂,“不留,你想过没有,你若不设计叮嘱泗水一行先查秦党,堤坝修缮再做偷工减料,泗水百姓会如何?你如果不去打探安排乔唯来京一事,连哄带骗的让我避开野狼卫的挑衅,京城今日又会如何?”
杨不留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磕巴了一句,“……你不怕我算计你吗?”
“刚认识就敢下跪逼着我翻查旧案,你就差在脑门儿上刻着‘主意’俩字儿了,这么点儿擅作主张,我还算早有预计。”诸允爅掰过正愣神的杨不留的下巴颏,恶狠狠地在她唇角咬了一口,“这位姑娘思虑繁多,这会儿说出来了,可还能把心安安稳稳的放回肚子里去?”
杨不留被他咬得吃疼,舔了舔唇角,卷了一嘴的甜锈味儿,缓慢地回过神。
说来实在可笑,早先在广宁府,杨不留时时刻刻挂念着她身世不明恐惹事端,如今对父母来处了解了多半,却忽然发觉,她自己便是那个上一辈恩怨辗转留下来的祸端。
杨不留曾以为,肃王如若一分一毫地窥破她的所想,看清她的思绪,迟早有一日会觉得她可怖至极,或者至少,也会生出些难以补救的嫌隙——倒是唯独没料想过他会全盘接受毫无顾忌。
就像是坏事做尽,偏遇上一位普度众生的神仙,杨不留反倒觉得是自己小肚鸡肠的心虚。
诸允爅看她慌神儿实在好笑,在她眨眼一瞬刮了下她的鼻子,忽然就想到那天一不留神就打岔绕过去的护国寺一事,登时寻到了症结由头,凝眉追问。
“是不是那秃瓢跟你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