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军营统领被一箭穿心暴毙当场的消息如风而过,所及之处,浩浩荡荡的谋逆之伍转眼间溃不成军,降以保命者过半,负隅顽抗者尽数格杀不留活口。
皇陵禁卫军并着泗水而来的金吾卫死死压着他们仓皇奔逃的退路,五军营没头苍蝇似的撞在宫城城墙上,东华门一开,蛰伏已久的玄衣卫如厉风过境,封喉穿肠血洗皇城御道,连个求爷爷告奶奶的机会都分毫未留。
无力反抗的秦相爷如同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地缩躲在府中门客的羽翼之下,脸无血色堂皇奔走。他忽的生出几万分悔恨,惶恐游走在四肢百骸,惊惧得腿脚发软——秦相爷紧跑了几步,脚下踩在了一团绵软之上,他踉跄着低头,看了看他踩着的一滩粘腻尽头,愣了一下,瞪着自己小儿子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喉间忽然酸腐腥苦一遭翻涌上来,难以压抑地吐了遍地满身。
门客侍卫嫌弃地避开了一瞬,转而咬着牙咽下悔无可悔的苦水,把这憔悴如朽木的丞相大人从血泥污秽中间提溜起来,从齿缝间磨出一句“大人小心”,扭头对着不远处那名刀刃都不知道该对向何处的五军营小将士吼道,“拿你背着的火药去把那家香烛铺子炸了,引人过去之后我们从另一侧往外冲!快去!”
小将士约摸是怕极了,嘴唇咬得涎水血痕淌到了前襟,想来也是一死,竟直接抱着火药捏着火折子一脚踹开店铺门房,扑向屋子里大惊不已嚎啕大哭的小丫头和她娘亲,如困兽一般低低吼了一声,尖叫声和喊叫声在耳畔混作一线长鸣,满眼糊着泪水引燃了引信——
正此时,门外打从觑见他便厉喝着让他住手的少年将军径直飞身而来,狠踢在那名五军营小将士背后,力道狠劲,一脚把人踹翻摔到店铺后院当中,转身迅速掠至那已然惊惧的哭不出声的娘俩身边,赶在满满一包炮火炸得四分五裂之前,护着她们跑出店面。
方跑出数步暂停,只听轰然一声,店铺梁木被掀断,隆隆塌陷的尘土喧嚣里隐隐听得见骨肉撕裂的粘腻声响。
小丫头猫在娘亲怀里,怯怯地越过娘亲的肩头抬眼张望,视线尚未落远,先被一只暖烘烘的手蒙住了眼帘,嘶哑声和缓地响在她耳边。
“别看,也别怕。”
这一声绝望的巨响,炸断了支撑五军营叛军的最后一根梁柱,本就溃散四逃的行伍天崩地陷,如落地尘埃,再无力挣扎回还。
城楼夕照,红墙染血,琉璃失色。
秦守之终归未能全身而退。
诸荣暻在华庭殿内郁郁数日,直至今日傍晚时分方才敢踏出殿门,望一望他这一座硝烟漫天,血肉遍地的宫城。
洪光皇帝居高临下地睨了眼这位曾辅佐他稳固了半座江山的丞相大人——诸荣暻身居高位久不胜寒,秦守之所作所为他虽不尽知,却也能瞧得出他结党营私肚子里没几寸好肠子,怪只能怪秦守之当真觉得他这一双手遮得住皇权无上的天,把早就惦记着找茬儿收拾他的洪光皇帝当成了一个只顾眼前利益的傻子,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退无可退。
秦守之甚至忘了,这位自负到心比天高的皇帝是绝不会容忍宪王身世流传开来沦为天下笑柄的,若是按而不提,他又会动几分杀意?
诸荣暻龙袍在身,却被他穿出垂垂老矣的衰颓之色。如弃履一般被丢下皇城城楼的所谓朝中重臣血肉模糊的躺在阶下,沁得汉白玉石尽是黯红,秦守之跪在当前,已是面如死灰,摇摇欲坠。
诸荣暻看着秦守之,心底只剩下四个字。
乏善可陈。
人为贪念蒙蔽了双眼,终归有一日会坠下云端。
尹银花掂量着诸荣暻渐而黯淡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问道,“皇上,这审问之事,要不要缓缓?贵妃娘娘忧心得很,要不您先去长宁宫歇歇?”
洪光皇帝摇了摇头,茫然地望着如血残阳,默然良久,往前迈了两步,脚下一晃,勉强抓着尹银花的胳膊稳着,低声不甘心地问道,“秦守之,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秦守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坐得久了,脸皮厚得不见棺材不掉泪,磕了几个响头就要倒打一耙,连声喊冤忙不迭道,“皇上!冤枉啊皇上!罪臣深受皇恩,怎敢心生反意?都是小人蒙蔽,肃王联手拓达叛徒乔唯栽赃陷害,假意谋反逼着罪臣死无葬身之地啊!罪臣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宪王殿下得知京中祸乱,也在疾驰救援的路上,这全是肃王的恶毒计策啊!”
诸荣暻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漠然看着他,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肃王通敌叛国,反倒是你护驾有功?肃王布的这盘棋局,是为了借朕的手除掉你不成?爱卿好大的排场啊。”
秦守之咬着牙,佯装听不出洪光皇帝这话里话外是何含义,硬着头皮继续信口雌黄,“肃王不满皇上动摇他手中北境兵权已久,假借野狼卫之名撺掇得京中大乱,罪臣一时糊涂,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还望……”
丞相大人大喊冤枉之时,赶巧,穆良随在太子和昭王身后,身边儿提溜着一位浑身是伤的岳小将军,方才赶至华庭殿,正要回禀宫外战况,问询善后事宜。
一行人听得秦相爷在这儿颠倒黑白,这几位浴血而来的皇子将军都惊呆了。
穆良未同昭王太子一道入京清剿叛军,京中是个何般事态发展他也是一脑袋浆糊不作妄断,听完秦守之这一通嚷嚷,倘若不是穆老封锁京畿四处搜查残余秦党,意外发现了密林中惨遭灭口的野狼卫一行数人,怕是连他也要犹豫几分,这打从闹剧伊始便未曾露面的肃王,究竟是不是这幕后最深不可测之人。
岳小将军简直恨不得上前把秦守之这一张嘴撕了。
少年郎按着手臂上的刀伤提了一步,没等开口,先被穆老压着肩膀按了回去——这万般缘由之起被秦守之囫囵个儿的推到了肃王头上,不止岳无衣,就连曾往泗水走过一遭的穆良都要避嫌少话,免得适得其反。
诸荣暻觑着欲言又止伤痕累累的岳无衣,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压着少年郎的穆良,只觉得仿佛一瞬间从头到脚被疲惫浇了个透心凉。
他忽的想起当年四境未稳时,穆良那个野驴一样的脾气,恨不得争执不下之时撸起袖子冲上来把人揍到清醒——那时他肩上也会压着一只手,是似笑非笑无可奈何的温仲宾。
而今物是人非,故人已逝,穆良也不再是那个会同他争论是非,亲如兄弟的挚友。
君臣二字压了他们小半辈子,穆良如今即便眼睁睁地看着秦守之在京城搅弄得天翻地覆,也不会在此前许久,跳着脚地骂上一句,“那姓秦的不是甚么好鸟,你要是舍不得,我夜里直接帮你宰了他!”
彼时温仲宾亦会浅叹,只道其非驯马,总有一日,恐伤其主,万望小心。
如今可不是一语成谶?
洪光皇帝晃神这一时半刻,因着兵符一事稍难避嫌的懿德太子,先一步把在泗水惹是生非的一干贪官污吏串成串儿丢在华庭殿阶前,芒刺在背一般顶着知其按兵不动许久想要坐享其成的穆老的视线,替肃王开脱了几句——诸荣暻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摆了摆手,示意他自有料断不必再说,稍微偏头吩咐江楼把秦氏一党悉数收押候审,转而扶着尹银花的胳膊,一步三晃地打算离开这血腥气冲得他头晕眼花的华庭殿。
可走了没几步,诸荣暻猛地回过味儿来,转身拧眉叱问太子道,“你刚说——肃王带了多少人马去打探南境驻军的消息?”
懿德太子愣了一下,忙道,“启禀父皇,三弟不敢擅动兵符,只借嘲风玉佩之权,调动了北营不足五十人。”
“胡闹!”诸荣暻心如明镜,秦守之在京造反不成,宪王往了南境去投奔他的生父,那便十之八九是去撺掇生事。方彦君一再在南境蹬鼻子上脸给他诸荣暻找不痛快,如今秦家事发,京城乱局虽解,可这却极有可能仅仅是个开端。
南境若叛,连着多年未灭的匪患,这事儿倘不得解,恐怕一年半载难得圆满。
“带几十个人深入南境,他还真当自己是铜铸铁打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