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有气无力地说完这句话,任劳任怨地扶着她当拐棍儿的肃王殿下鼻子都快气歪了。
这位倚仗着自己痛觉不敏的姑娘任性妄为由来已久,诸允爅就算把她打板儿供起来,杨不留也能自己蹦跶着给自己找事儿干,能耐本事大得通天,一眼没看住就能溜达到龙潭虎穴里,为达目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
杨不留纵容着肃王一直以来秉持不放的家国大义,替他先一步从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淌过,诸允爅同样也放任着她在肃王府之外翻涌暗流,以身犯险也好,悄然布局也罢,只要人囫囵个儿的待在他眼皮子底下,磕磕碰碰也无伤大雅。
然而这次诸允爅是当真受惊不浅——人失踪了可以找,却偏偏失踪之前所有的踪迹都指向她落在了一伙亡命徒手里,官面上私底下找了一溜十三招,得了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尘埃未定,肃王殿下能撑着那点儿仅存的理智先收拾完方彦君这堆烂摊子已经算是万幸。
杨不留无从得知,在确切得知乎噶尔的踪迹之时,诸允爅几乎快把自己撕扯成破烂的两半,一半恨得牙根直痒,恨不得把这闷头钻进狼窝里的杨不留捆得结结实实的收拾一顿,另外一半已经凉了半截儿,但凡他找见的杨不留没了气,八成他直接就能当成撅成一根儿冰棍。
幸而杨不留撑着一念求生,尚且顾及着万事还未尘埃落定,还有人需得相见。
彼时肃王面无表情地从狼崽子龇牙示威的怒视下捞起浑身发冷的杨不留,如易碎珍宝一般揽在怀里,掌心死死压着她润湿粘腻的血,眼前一阵阵发黑,干裂的唇滚烫地贴着她的发顶。
诸允爅磨着牙跟杨不留撒气的话掺了他七成还多的真心实意,倘若她一脚迈进鬼门关一去不复返,肃王殿下怕是当真会亲率镇虎军杀到西北,逼退西域十国百八十里的连绵境线。
杨不留分明感觉得到他几近迸发的情绪,偏还不依不饶地一再占着恃宠而骄的位置,眼瞧着不肯善罢甘休,誓要把人彻底惹***着他发泄出压抑难耐的惊慌痛苦为止。
肃王殿下不负期望地炸开了锅。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折腾你就跟他躺一块儿了!”诸允爅眉毛一竖,一腔怒火全烧了自己,一撸袖子,不由分说地把人打横抱回去,“那尸体左右都臭了,早一天晚一天也不能诈尸跑了。再得寸进尺我就……”
杨不留软趴趴地勾着肃王的脖颈,噗嗤一乐,气声浅道,“你就怎么?堂堂肃王殿下还要动手打我不成?”
诸允爅没急着说话,动作极轻地把人陷进软被里,单手撑在她颈侧,口干舌燥地吞咽了一下,拇指轻轻剐蹭着她的耳廓,话音含混着轰隆隆炸在胸腔里。
“你要是想,成亲之后有的是机会试。”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隔了半晌才琢磨明白,神色复杂地瞪了他一眼,涨红着脸缩进软被里,避开肃王殿下那一双简直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眸子,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滚蛋”。
杨不留气急败坏的时候少得可怜,风流倜傥的老流氓不仅没滚蛋,反而十分来劲的一掀袍子坐下了。杨不留被裹成蚕蛹,也没劲儿推他,攒了小二十年的痛酸酸麻麻的爬了满身,瞪了他没一会儿就开始缓慢地倒着凉气,眉间下意识地蹙了一下,又实在不想让诸允爅再跟她煎熬硬耗,眼巴巴地看了他半晌,彻彻底底地被会错了意,读成了含羞带怯的勾引。
诸允爅捏了下她的鼻子,抬手对急忙赶来诊治的老郎中打了个响指,一个眼神儿把趴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闲杂人等清退出去,对着跑得呵斥带喘的老郎中道,“郑先生有劳,她腕子上的伤口刚有点儿渗血,用不用重新处置?”
郑老先生根本没搭理,胡子一翘,直接把肃王殿下也轰了出去。
杨不留血流得太多,命还在,元气却所剩无几,老郎中替她换药的功夫就已经头晕眼花地昏睡过去。诸允爅轻手轻脚地替她拉好被子,拨开她颊侧被冷汗溻湿黏着的鬓发,默然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回头就被候在一旁看他腻歪的郑老先生扯开前襟,按着包扎得紧实的绷带探了探伤口,捻了捻胡子,确认胸口捱的这一刀没因着他情绪激动崩开,转身伏在桌上写了张方子,“她这个昏睡的状态还得个两三天,这个方子你跟她一起吃。来,低头……”
郑老先生稍微踮着脚,伸手把藏在他发顶的一根银针摘下去,又扯着他的腕子切了下脉门,斜眼搭着肃王殿下的神色,低笑着叹了口气,“她一醒过来,你俩都没事儿了。明儿这安神的针也用不着挨了。”老先生边说话边低头收拾药箱子,忽然想到甚么似的猛抬了下脑袋,“宪王殿下状况不大好。”老先生顿了一下,“肃王殿下您久在行伍,胸口挨了一刀还能活蹦乱跳的,但宪王殿下细皮嫩肉的,恐怕撑不了多久……拿千年人参试试兴许还有救,现如今我只能保他不死,至于活不活得下去……”
诸允爅略微蹙了下眉,迅速明白过来老郎中的意思——宪王被围追堵截沿着山路逃窜,被一个追随了他一路突然反悔倒头投降的副将一刀劈在胸口打算拎着尸体前去邀功,宪王殿下落生至今事事顺遂,时至如今众叛亲离,脑袋上还顶着造反的重罪,迟早也是个死,压根儿没有求生的意识。
诸允爅颔首见礼示意,侧身送郑老先生出门,“劳烦先生了,最起码也得让他撑到京城来信。不管如何,此事问责绝对不会牵连郑家,先生大可放心。”
小老头大抵是在等他这句绝不牵连的许诺,听了这话捻了捻胡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小院里等着肃王殿下露面的众人目送郑老先生离开,转而面面相觑了一瞬,争相恐后地凑了过来。
南境和京城的祸端惊动了近半个北明江山,危局虽解,可上百个山头的土匪招安一事后续如何进展简直乱作一团,支撑着方彦君呼风唤雨的一众县府官员待查,圣旨未到行事受限,他们全凭着肃王这点儿可怜的权力硬撑。
诸允爅这一颗心七零八落分得细碎,一半儿牵挂在杨不留身上,如今人总算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南境驻军这些个悬而未决的破事儿,肃王殿下自然逃不开。
文官耍嘴皮子的活计陶侃自告奋勇大包大揽,行伍善后又被肃王殿下丢给周子城和林柯,委以重任撒手不管,到头来最难啃的骨头,也就剩下招安书以外,虽介入镇压叛军,但拒不归顺朝廷的这一帮悍匪。
招安悍匪拼得尽是威势,孔安长着一副文弱书生的皮囊,吓唬人这事儿他出面见效不快,诸允爅犹豫了一会儿,索性把这一团乱麻塞给熊将军和时慕青,让这俩虎背熊腰凶神恶煞去收拾那伙儿叫嚣着拒不归顺的土匪。
孔安拱了拱手把人一个接一个地送走,忍不住追着肃王殿下问,“殿下需要草民做甚么?救下杨姑娘那人的行踪已经着手去打听,等杨姑娘有力气画个画像,等消息便是——”
诸允爅留他不是为了这事儿,摆了摆手,截口打断他,“还有一事,需得孔先生出面。”
孔安愣了一下,撒手放开抻着脖子要进屋看杨不留的尹星桥,拧眉沉声道,“殿下请讲。”
“尸首。”虽搪塞回绝在先,但杨不留昏迷数日几乎成了浆糊似的脑子人就对乎噶尔那具尸首的身份生疑,诸允爅沉吟再三,还是觉得再做确认以备无患为妙。
“乎噶尔的那具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