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文尚书一案落定,洪光皇帝对懿德太子的提点暂且到此为止,礼部侍郎没眼力的在朝会上蹦跶立后之事也无人应和,昭王殿下紧锣密鼓的推波助澜也忽然停在半路,隐隐欲起风雨的朝堂似是为了西域来使短暂的散开了阴云。
西域三王子鹘仁达若要论起来勉勉强强算个庶出,年纪尚轻时送到应天府当个质子都不够格,如今摇身一变扣了一顶塔兰祭司的高帽子,车驾的阵仗堪比三年前乎莱尔携长公主回京朝贡——鹘仁达此行应天意图不明,东宫问得紧,鸿胪寺摸不清头脑不敢怠慢,提前小半个月就遣人跑了趟北营,奉东宫旨意钦点先锋营迎接护送。
虽说西北齐钟病重边关暗流汹涌,但鹘仁达发难与否还未可知,且不说先锋营浩浩荡荡的阵仗容易打草惊蛇,懿德太子此举简直是挥着中都留守司北大门这把宰牛刀追着西北来的羊崽子到处跑,这般让人蹬鼻子上脸的活计穆良实在是嫌丢人,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事儿先锋营坚决不干,鸿胪寺的小官吏捧着东宫亲笔左右为难,末了恹恹地顶着一脑袋唾沫星子回禀东宫,莽莽撞撞嚼舌头的功夫被玄衣卫撞了个正着,轻轻飘飘地被洪光皇帝听了个七七八八。
东宫并着鸿胪寺大张旗鼓地往来行事诸荣暻大多知情,不管不问不过是心里有所盘算——穆良脾气秉性诸荣暻再清楚不过,上赶着倒贴的事儿哪怕太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难以成行。
然而东宫屡次三番地对北营驻军呼之即来招之既去这事儿着实不妥,洪光皇帝不敢再放手不管,藉此之机先以言行不端把那鸿胪寺小官吏杖责禁足,回过头来又请懿德太子到华庭殿促膝长谈了一番,时至日头旁落,敲定了五军营代替北营先锋护送鹘仁达的诸多事宜适才准允懿德太子离殿回宫。
未及起身退下,打着学习武艺兵法的旗号跑出宫外跟肃王撒丫子疯跑的嘉平王和巽南王照例来华庭殿请安,巽南王诸煦许久不见为东宫事务繁忙的父王,被嘉平王拎着领子匆匆见了一礼就朝着懿德太子扑了过去,直把人撞得闷声咳个不止,十分勉强地缓了缓气息。
诸熙瞧见他父王先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扯了扯今日在肃王府武场里骑马打架不甚妥帖的衣袍,较煦儿的兴高采烈稍显胆怯地规矩见礼,止步在离他父亲三步远的位置,默然地等候问话吩咐。
懿德太子大抵是被洪光皇帝数落得情绪不佳,萦在心头的压抑没来由地撒在诸熙的身上,低低地喝了一声,“学习兵法不是胡闹,肃王就教会你衣冠不整了?”
嘉平王待洪光皇帝和宁贵妃隔辈亲昵,但对自己父王却十分战战兢兢,诸熙下意识想要争辩,开了口却又把话噎了回去,吞咽了一下拱了拱手,“父王教训的是。冲撞了父王和皇祖父,还望恕罪。”
这话生分的,诸荣暻都看着这父子俩微微皱了皱眉。
近来教养在身边,洪光皇帝对嘉平王的了解深了几分,诸熙同太子父子二人秉性相似却又不同,习读功课时的一板一眼如出一辙,但小少年心性活络,约摸是年幼时粘着肃王耳濡目染,自幼苦读的治国安邦之道稍稍生出些许偏颇,悄无声息地分了少半的心思落在了对行伍的见解之上——诸荣暻先前因着懿德太子只懂纸上谈兵一事略觉自责,故而嘉平王乐得学习武艺兵书时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准允,权当着培养一个文武全才也是好的。
抛开胡来疯闹,肃王终归是温仲宾教导出来的得意门生,自有一腔端方骨血在。
诸荣暻起初也忧心过这好端端的孩子会不会被肃王那根儿棒槌教歪了树杈,几乎每日都要召见问课,审理秦氏一党的参本时甚至有意无意地拿着再立左相一事问过了嘉平王的见解,诸荣暻本没当这十来岁的少年能掰扯出甚么门道来,孰料嘉平王皱巴着一张小脸儿犹豫了半天,缓缓地摇了摇头,把他父王和诸位大学士提起的立相人选通通数落了个遍,煞有介事道,“左相乃是国之梁柱,非栋梁之才不能顶替,小才小干日后要么难当重责,要么还是会为丰添羽翼不择手段,难说十余年之后会不会再养成秦守之这样贪得无厌的心腹大患。”
诸荣暻听完这话半天没吭声,脸色晦暗不明,默然良久适才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觑着嘉平王紧张得抿得泛白的嘴唇,轻声问了一句,“肃王教你的?”
诸熙抬头,似是而非地晃了晃脑袋,“三皇叔的书房里书本上写的,说是先太史令教导他的课本,他让我随便翻看,不管好赖都见识见识……”
诸荣暻也是那会儿才知道,他嘱意肃王教导嘉平王武艺兵书,这犟脾气竟当真整日里不是拽着诸熙在泥坑里摔来滚去,就是跑到练武场教他看着沙盘推演军阵,尽职尽责的一根筋。
懿德太子对诸熙严苛有余却不亲近,小不点儿又十分有眼力,窝在他父亲身边想要讨个亲昵不成,小肉墩儿当即眼睛一转,瞄准了洪光皇帝身旁的位置,欢呼雀跃地跑了过去,挪蹭着钻进皇祖父的怀里。
祖孙三代碰面的氛围太过凝滞僵硬,诸荣暻搂着小不点儿抱了一会儿,懿德太子便识趣地退出殿外,头也不回地往东宫的方向走过去。
“太子先前的伤势是不是落了病根儿?赶明儿让太医院再去看看。”诸荣暻凝眉望了望懿德太子瘦削的背影,随口吩咐了尹银花一句。他收回视线,抱着诸煦掂了掂,“走,跟皇爷爷吃饭去。”
五军营人马调动离京那日肃王奉旨出城督办,肃王府没人管教,嘉平王下了早课不必出宫,老早就带着煦儿在长宁宫温习练武。诸荣暻晌午时分在华庭殿被末夏的暑气蒸得头晕,午膳时索性跑到长宁宫清心安神,因着一时兴起没惊动甚么人,甫行至长宁宫门外,正眺见嘉平王和巽南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停在门前饶有兴致地观望了一阵。
末了还是嘉平王扎着马步收势时余光瞥见宫门口的身形,小少年慌里慌张地收了手里的剑,揪住挥着小木剑在地上画王八的诸煦,规规矩矩地揖礼问安。
诸荣暻摆手免礼,踱步过去低头打量,定睛瞧清了地面上的“九鳖图”简直哭笑不得,偏他又不好跟一个牙没长全的稚子当真置气,只好屈起指节在煦儿的脑门儿上敲了一记,“赶明儿学点儿别的物件儿画。”
诸熙有点儿怕皇帝生气,忙不迭地替小诸煦和肃王殿下找补了一句,“三皇叔府上前阵子为了三皇叔的旧伤买的……鳖……本来是要炖汤的,煦儿知道了就哭,三皇叔就差人搬了个浅缸养着,煦儿天天趴着看,照猫画虎学来的。”
“朕还不了解他?你三皇叔小时候王八蛤蟆画了朕的御花园遍地,不教好的。”诸荣暻负手,慈祥地笑起来,他稍微侧身打量着满院乱跑的煦儿,目光落在小不点儿手里的木剑上,“木剑哪儿来的?”
诸熙听不出洪光皇帝话里话外是喜是愠,抿了下唇才开口作答,“煦儿看我学武的时候也好奇,跟着学了几招。三皇叔看他拿着枝条有模有样,就做了一把给他玩儿的……”
嘉平王说话时偷偷瞄着洪光皇帝的神色,见他眉宇间并无怒意,缓缓地松了口气。诸荣暻没留神少年拘谨的神色,抬手把满院子乱跑的诸煦招回来,“学了几招?给朕瞧瞧。”
小炮仗闻言登时炸开了花,板着稚嫩的小脸儿一板一眼地舞起剑来,还说话漏风地边挥木剑边吆喝,一会儿行走江湖,一会儿劫富济贫,折腾得满头大汗,转身扑向置了午膳的宁贵妃,又补了一句“为搏美人一笑”。
洪光皇帝在席间刮了下小不点儿的鼻子,好笑地问道,“谁教你的?又是你三皇叔?”
巽南王这会儿说话还颠三倒四讲不明白,他飞快地看了他王兄一眼,嘉平王这才支支吾吾地抖落道,“推演沙盘时煦儿呆不住……三皇叔让府上侍卫带他去茶楼听来的。”
诸熙说这话时悄悄掀起眼皮看了宁贵妃一眼,生怕这实话说出来牵连了他三皇叔——宁贵妃捉见诸熙小心翼翼的眼神,微微弯了弯眼角没说话,诸熙这才敢去看洪光皇帝的脸色,竟是意料之外的淡然,唇角甚至还勾着浅淡的笑意,“这小子,简直跟肃王小时候一模一样,话都说不利索就惦记着四处疯跑。”
诸熙云里雾里地看了皇帝一眼。
诸荣暻似是胃口大开,喝了一整碗甜汤才接上前言,他忽然看向不明所以的诸熙,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
“他要是真能像老三,倒是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