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强撑着说完就倒头撅了过去,诸允爅根本不得机会问个来龙去脉。杨不留先一步上前查看侍卫伤势,压着他腿上被野狗撕咬破烂的皮肉,勉强止住如注的血吊着他的命。岳无衣眼瞧着飞雁署侍卫通禀完就不省人事,怔愣了片刻直接原地炸了毛,猛地蹿起来,声音无意识地发抖,“李末,带着你的人跟我走!”
诸允爅皱了一下眉,他隐约觉得这出意外险情来得太过赶巧。嘉平王和巽南王原本并未跑远,东宫念及五军营巡防充备,只遣了两名侍卫远处随行以防不测。
结果偏偏就在五军营巡视围场一队未归的空当出了事。
然而容不得他深究个中缘由,人命关天,肃王同杨不留交换了眼神当即动身,随后五军营一步飞快赶往围场尽头。未及稳住被野狗群龇牙怒吠惊得踩蹄不前的惊马,诸允爅扭头望见五军营侍卫通禀圣驾东宫浩浩荡荡的亲往至此,这才猛然意识到,飞雁署侍卫舍近求远绕路截下正陪着杨不留闲然漫步的诸允爅,刻意对肃王的情急求助,显然亲近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但眼下显然不是究其根本的时候。野狗似乎被血腥味儿激红了眼,疯狂的跳跃扑咬把适才还能尖叫着哭出声来的煦儿吓得发不出声响,一张小脸儿憋得涨红发紫,像是快喘不过气来。诸熙脸色惨白,一手紧紧抱住枝干,另一只手慌乱地捂住煦儿的脸。
肃王凝眸望着被随行侍卫拼命托上树冠的嘉平王和巽南王,目光逡巡一遭,沉默地定在歪倒在地,被疯狗啃没了半张脸的侍卫身上,他听见身后人群惊呼泣哭,江楼破开哭闹声领命上前,对着肃王稍微抱拳见礼,略微沉吟道,“这……火攻如何?”
“烧树还是烧草?江统领觉得野狗是钉死在那儿的棒槌吗?还是觉得树上那两个是金刚不坏之身?”诸允爅睨了江楼一眼,招来满脑袋冷汗的岳无衣,抬手在他潮透僵硬的后颈处捏了一把,“给我和江统领弄两把强弓过来。你那边什么情况?”
“围场的护栏破了一块,围在两位小殿下树下的野狗大概二十有余,钻进来咬死了两头小鹿,不知道怎么跑到这儿来的。昨天夜里负责附近巡防的人暂时控制住了,在审。”岳无衣顿了顿,掀起眼皮去看肃王,视线却往江楼的方向飘了一飘。诸允爅当即会意,颔首示意无碍,这才听他继续道,“这狗赶不散,从外抓住一条根本没甚么反应,反而往树上扑得更凶。而且咬住不撒嘴,像是……受过训练。”
这话再明显不过,今日惊险背后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江楼听着没吭声,依他来看,无论如何五军营都难辞其咎,岳无衣说这话无非是在找借口。诸允爅搭了他一眼也没说话,江统领听归听辨归辨,从他口中不会说出甚么偏袒倾向之词,跟他再做解释分毫无益。
肃王接过强弓试了一试,满弓离弦,将树下为首的野狗一箭穿过头颅钉死在树干上,打算瞧一瞧这群野狗疯到什么程度——孰料狗群竟几乎未受惊动,甚至无暇去扑咬已死的同伴,反而狂躁地扒踩着它的尸首往树上扑,几乎快要咬到熙儿的鞋尖。
诸允爅忽然记起北境风沙夜里狼群围追镇虎军斥候队伍时的惨状,十余手执铁刃训练有素的镇虎军将士在饿狼围困之下都难以全身而退,周遭干预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趟一条血路出来——疯狗蜂拥而上情况难以把控,更何况狗急跳墙,字面上的意思明了,飞扑上树的野狗哪怕只有一次得逞,嘉平王和巽南王恐怕都难以全身而退。
正此时,原先晃在鹘仁达附近的昭王殿下领着一名浑身血污瘦弱矮小的肃王府侍卫泥鳅似的钻了过来,诸允爅还在跟江楼琢磨着拿箭清出一条路来,侧耳分神,模模糊糊听见昭王似乎在同洪光皇帝和懿德太子念叨着肃王府里有位懂得训犬的奇人异士——诸允爅当即手上一偏,箭簇险些擦过诸熙的脸。
诸允爅先定睛招呼了一声问过嘉平王是否无碍,转而回头一望,便见昭王殿下满目焦急地前来,几乎箍着那名肃王府侍卫打扮的人快步而来,兴冲冲地为肃王和江统领助阵。
“这狗饿疯了什么都不怕,箭戳在脑袋上也敢往前扑。”昭王说着,稍微垂眸搭了身边的小侍卫一眼,忙情真意切道,“情况危急,三弟怎么把这位小兄弟给忘了。”
江楼不动声色地瞥了那小侍卫一眼,且不论这女扮男装混进围场所谓几何,单就肃王和岳无衣两人霎时紧绷的架势,想必这也不是个随随便便的无关之人。
诸允爅头皮一麻,瞪着昭王半晌没说话,他沉重地压了口气,虎着脸甫要开口回绝,毕竟事关肃王府,诸允爅护短也不是一次两次,然而野狗环伺已经不能再做耽搁,诸熙冷汗滚了满脸,尖叫着喊了肃王一声,“三皇叔!煦儿!煦儿不会喘气了!”
“用力掐他一下让他哭出来。”杨不留顾不上那么多,主动上前一步喊出声,回身扯了肃王一把,抽出一柄玄铁长箭搭在掌心,抿着唇犹豫了一下,稍稍用力破开皮肉,在箭簇上染满了血,递到诸允爅面前,“先试试——”
诸允爅直勾勾地盯着箭簇破开杨不留掌心的皮肉滚出殷红,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被岳无衣掩唇咳嗽催了一声适才拧着眉接过箭,搭上弓弦却缓了半晌松不开手。杨不留抬眼担心地看他,若有所思地怔了怔,忙攥紧拳头把手背到后面,若无其事道,“试试它们躲不躲,躲开的话,也好先清一条路出来。巽南王殿下惊到了,不能拖。”
众目睽睽之下,昭王殿下这一遭拉着杨不留介入其中,躲是躲不掉的——诸允爅脑子发晕,吞咽了一下,微微眯着眼定了定神。江楼在一旁似是瞧出甚么端倪,抽出一支箭拱手站到杨不留身前,沉声道了一句“有劳”。
随即,两支玄铁长箭“咻”地一声齐发而落,箭簇浅浅没入树干,团团围转的野狗未沾分毫却陡然一惊,耷拉着尾巴迅速退开几步,绕着玄铁箭身龇牙怒目。
众人霎时哗然,交相耳语,不明其由。
江楼稍觉兴致地看了杨不留一眼。
既已收得成效,杨不留索性不作犹豫,迅速用箭簇沾血交由肃王和江楼射出一条路,杨不留捏着拳头微微发抖,随后紧捯了口气,摊开掌心上前,小心翼翼地往野狗群靠拢——适才怒吠低吼的野狗嗅到味道嘤嘤躲退,杨不留几乎畅通无阻,站定在树下,对着嘉平王和巽南王张开双手。
“熙儿,先把煦儿交给我。”
几乎同时,诸允爅甫见杨不留悄然在两位小殿下衣襟前胸后背上蹭上殷红,当即给江楼递了个眼色,待到疯狗怯怯避开更远,两人寻得空隙数箭齐发,以蘸血的箭簇重新破开一条路……
惊险由沸至缓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东宫这才敢来人上前,拥着两位小殿下退回诊治,圣驾惊扰至此,也没了继续游玩的兴致,懿德太子惊魂未定,昭王轻轻吹了声口哨,若有所思地睨了杨不留一眼,又泥鳅似的钻回到洪光皇帝跟前,担起了协助东宫善后一事。
江楼拱了拱手转身告辞,大步流星地从还在揣着胳膊瞠目结舌的鹘仁达身旁经过,走出几步又绕回来恭请这位祖宗老老实实回驿馆呆着,鹘仁达却没搭理他,任他连哄带劝冷嘲热讽亦不为所动。
杨不留正被诸允爅拉着手腕虎着脸训斥胡来,听见江统领在那儿挥洒着唾沫星子,稍微溜号儿,好奇地朝着鹘仁达的方向望了一眼。
高高在上的西域祭司浑身一抖,失魂一般定定地望着杨不留,喃喃了半晌突然瞳孔一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巫神塔兰,愿日月洗褪你的伤痕……”
江楼敏锐地捉到了含混念词里的“塔兰”二字,西域信奉的神明他不感兴趣,但倘若这神明事关尘封旧事,那就要另外而论了——西域的巫女死了二十年,二十年塔兰未曾现世重提,江楼正琢磨着今日之事实在诡异,但倘若鹘仁达提及甚么塔兰,那也便意味着今日在场之人极有可能同当年西域鹰犬有关,亦或是……
杨不留莫名撞上了玄衣卫统领打探的目光,浑身不自在地往诸允爅身后缩了一下。诸允爅看着身边儿这血糊连的丫头脑袋都要裂开了,以为她哪儿不好受,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我这条命迟早交代在你这儿。”诸允爅顺着杨不留的视线张望,觑见江楼眯着眼看过来,微微颔首,忙不着痕迹地半掩着杨不留从旁离开,“方才那个飞雁署的小侍卫……”
“死了。”杨不留手上缠得乱七八糟,低头重新缠了几遭,“我在他被咬烂的腿上看见了刀伤。不出所料的话,应当是故意放血把这些训练有素的恶犬引过来的。我在熙儿和煦儿身上找到了两个他们不熟悉的驱虫香包,里面可能被人掺了甚么东西。”
诸允爅心里一沉,登时想起方才鹘仁达那一番莫名之举。
……还有昭王和江楼欲言又止投来的目光。
“且看看东宫和昭王决定如何善后再说。”杨不留抿着唇惨淡地笑了一下,“先回去歇一歇吧,我好晕啊。”
经此一番惊险,前夜负责围场巡视的侍卫被处置落狱,当日傍晚时分就有五人签了供状畏罪自杀,岳小将军牵连责罚,得了东宫致谢力保方才免了罪,在华庭殿外被杖责得屁股开了花,被喊去问话的嘉平王吭哧瘪肚地扛回肃王府暂且安置,趴在床上陪着被吓得高烧睡不着觉的巽南王殿下逗乐玩耍。
是夜宵禁,杨不留裹着粽子似的手缠着诸允爅要去五军营的牢房里验尸。
这姑娘平时不解风情结实得宛如一块铁板,恢复气力打主意动脑筋的时候就跟成精了似的,十分懂得戳肃王殿下的心坎儿——诸允爅哄不住就往岳无衣和煦儿的房间跑,进门被嘉平王逮了个正着儿。
小殿下今儿被吓得三魂七魄找不着家,杨不留救下他的时候简直像是见了天仙下凡,拉着她受伤的手嘘寒问暖,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的叫。诸允爅哪儿能容得这小狼崽子在中间儿拱来拱去,提溜着诸熙的领子就要罚他抄书,叔侄俩隔着一张书案斗个没完,惹得岳小将军趴在床上捂着屁股乐得直抽抽。
正这当,奉命去五军营查问侍卫供状的小林柯咋咋呼呼地破门而入。
岳无衣捂着开花的臀部一扭头,“诶哟”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林柯一路疾驰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缓了一缓,倒了口水,“五军营刚接到岳将军传令,连夜处理掉五名畏罪自杀的尸体。”
“放屁!”岳无衣扑腾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哪儿来的传令,我令牌还在这儿呢,哪个鬼传的令?”
岳无衣吼了一句臀部隐隐作痛,他跌回床榻上闷头想了一会儿,猛地拔起脑袋,看了凝眉不语的肃王一眼。
“主子,我五军营的令牌之前掉过,重新做了一块之后才找到旧的……”岳无衣难以置信地撑坐起来,“之前的令牌——我记得是……在温大哥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