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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兰红着眼睛点点头,又问,“那伯父过来,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

大概是……

划清界限吧。

顾朝深吸一口气没回答,反手招呼右兰进了魏岚的房间,“帮哥哥一起收拾。”

*

房间里,顾阿婆挣扎坐起身,“魏、魏首长?”

魏学良颔首,“空手来的,勿怪。”

遂又拍了下手示意,目光环视落到靠窗户的椅子上,提了一下裤腿坐了过去。

两家虽没走正式流程,但孩子的事基本已经敲定。

若是正常情况下,魏学良初次登门,那肯定是不能空手的。

此时眼下情况,又要另当别论。

“魏首长客套了……”顾阿婆说话有气无力,却仍是强打起精神。

魏岚出事,魏学良千里迢迢赶过来,为的是什么,顾阿婆不是不明白。

正因为明白,心里才更难受。

魏学良话很少,坐在那里就没怎么开口,都是听顾阿婆在说。

顾阿婆心里念着魏岚,浑浊老眼带着笑,跟他讲起原来的顾家什么样,魏岚来了以后,顾家又是什么样,家里的变化,顾朝的变化,还有右兰的变化。

说着说着,顾阿婆眼里又带了泪,前面细数起魏岚的好,后面又说起她和顾朝愧对魏家,没能把人护住。

“我这把老骨头即将入土,可朝哥儿的人生还长,他性子倔又固执,这辈子只怕会怀着愧疚、愧对度过,只求魏首长宽宏些,容他在跟前尽尽孝,别叫他想要忏悔,都无地可循。”

顾阿婆了解顾朝,以顾朝的性子,他会带着魏岚的那份体贴、孝顺,一起守候魏家人身边。

可是,出了这样的事,魏家人还能原谅朝哥儿吗?

多是不能,顾阿婆无颜恳求魏家的原谅,却也不想顾朝苦一辈子。

她想争取……

魏学良烦闷摸了两把头发,长叹一口气沉默许久,最终看向顾阿婆,坦言道:“顾朝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很喜欢他。”

“我也很愿意促成这这桩婚事,但是……”

魏学良喉结上下滚动,无可奈何笑了笑,“这件事是他人有意为之,于情于理都怪不到他身上。”

言下之意,就是魏家人没有怨怼顾朝的意思。

顾阿婆微怔了一下,心里浮现一丝期意,“魏首长的意思是……”

可不等顾阿婆多说,魏学良又继续说道:“我们没有怪顾朝的意思,但是……”

“孩子妈妈接受不了。”话都说的差不多,魏学良起身往门口走,摸上把手的瞬间,他又道:“如果可以,劳烦老人家代为转告,让他以后……别再去了。”

魏家人没有人责怪顾朝,但是,顾朝出现在他们面前,会一直提醒他们这件事的发生。

与其永远的活在悲痛之中,不如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魏、魏首长……”

身后传来老人沧桑急促的喊声,魏学良没有停下脚步,拉开门走了出去。

反手关上门,看见门口站着的一大一小,魏学良愣了愣,“这是?”

他扫了一眼顾朝眼里的箱子。

顾朝眼眶红红,努力露出淡淡笑意,“是魏岚的东西,我想着伯父应该会带回去,所以就收拾出来了。”

年轻人笑容压抑又腼腆,周身挫败颓废的气息环绕,和半年前校场上把他摔倒的年轻人相比,判如两人。

甚至二者之间,一点点能联系上的地方都没有。

除了愧疚,顾朝心里的伤痛,并不比他们少吧。

魏学良再度看向他手里的箱子,沉默盯了许久,没去打开细看里面都是什么,“留着做个念想吧。”

魏学良拍拍顾朝肩膀,“你既还把我当做伯父,当做长辈,就听伯父一句劝,以后好好过日子。”

目光注意到顾朝身后的右兰,魏学良淡笑了声,“好好孝敬你奶奶,教养弟弟妹妹。”

顾朝嘴里酸水翻涌,魏学良往外走,他就跟在身后,“伯父,我过阵子再去京市看你们……”

这回魏学良没有应声,更不曾回头,连脚步也没停顿一下。

顾朝追几步,脚步不自觉慢下,最后停在原地。

他不是傻子,知道魏学良的意思。

他现在彻底和魏岚、魏家没有了瓜葛。

在右兰的记忆力,之后顾阿婆喊哥哥单独说了一回话,具体说了什么,她并不知晓。

只知道那天哥哥从阿婆屋里出来以后,抱着藤箱坐在后院岚姐姐常坐的摇椅上,眼睛猩红干呕了许久,最后一翻身,躺在井盖上爽朗大笑。

那笑声爽朗洪亮,却比哭声还要凄惨令人心碎。

少年右兰还并不懂得情爱、心痛的滋味,故只看见表面。

全然不知当时顾朝双耳不断传来嗡鸣声,胃里抽出好似几只大手同时翻搅,眼睛充血想要落泪,却胀痛酸涩,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他没有眼泪,他哭不出来。

顾朝心里好痛。

他的姑娘,他的光,他的太阳啊……

周围竹林树木,万物迅速褪去颜色,仿佛在一瞬间,顾朝置身于一个黑洞洞的空间内。

周围黑压压一片,只有前方传来光亮。

光束中,魏岚一身白色连衣裙,笑容粲然,“七月底所有的向日葵都会盛开,到时候一定壮观!对了,你知道向日葵的花语吗?”

她小手紧紧轻松惬意搭在草帽帽檐,正侧首向他看来,“就知道你不知道!听好了!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有你时你是太阳,我目不转睛,无你时,我低头谁也不见……这就是向日葵的花语,怎么样?浪漫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她说完,笑嘻嘻转身往前方跑去。

随她奔跑拉远距离,光束越来越远,很快就要消失不见……

顾朝瞳孔涣散失去光彩,伸手想去抓那道消失的光,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天空灰扑扑竟显阴沉,他翻身躺在井盖上,眼里泪光闪烁,突然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哈……”

右兰一直缩在厨房门口打量,不敢靠近,听见顾朝小声,不知为什么,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呜呜……哥、哥哥,岚姐姐,岚姐姐……”

……

*

八月底九月初,顾阿婆身体早已是强弓末弩、油尽灯枯,已经走到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步。

“这样越来越好的年月,有谁愿意死呢?”

昏暗的房间里,古朴的旧木床上,顾阿婆身体好瘦仰面躺在上面。

“岚、岚丫头还没找到……我还没看见朝哥儿的孩子出世……”顾阿婆满脸沟壑,目光浑浊看不清东西,只能伸手无力的凭空抓着什么。

“阿婆。”顾朝坐在床边,抓着顾阿婆的手抵在耳边,眼眶里有泪却迟迟不肯落下,“阿婆你去吧。”

顾阿婆恍若未闻,另一只继续在半空抓着什么,随后就听她苍老虚弱的声音再度响起,“魏、魏岚呐……”

“阿婆不是不喜欢你……”

“你不知道自从你来了家里,每天叽叽喳喳的,有多热闹……阿婆喜欢你还来不及……”

“你这皮丫头,到底跑哪儿去了……快快……回来,阿婆、阿婆给你煨鸡蛋吃。魏、魏岚呐……”

顾阿婆断断续续说着,周边人默默落泪,心里很不是滋味。

突然,苍老声音戛然而止,顾阿婆手蓦地落下,浑浊老眼瞪得老大,已然没了气息。

直到最后一刻,顾阿婆还念着魏岚。

“阿婆!”顾朝低吼一声,大滴的眼泪落下。

一旁一直小声哭泣的右兰反应过来后,再也忍不住扑倒床前,失声痛哭:“阿婆,阿婆?阿婆!”

处理完顾阿婆丧事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上头有推行了新政策,包产到户,大集体解散,土地分到个人头上。

顾家分了小港那边的三亩地。

顾朝将田地租聘出去,家里钥匙交给顾阳,让顾阳帮忙照顾右兰,租地的人家会在每季收成时,将租金交给顾阳,算是右兰的口粮。

顾朝站在魏岚的房间里,魏岚爱干净敞亮,窗户早已换成透明玻璃的,此时阳光自窗口倾泻入室内,即是房间内空荡荡,依旧充满阳光的味道。

一如她人,干净,温暖……

是光……

是他的光啊!

他本深处黑暗,以为抓住了可以救赎自己的光明,谁知道不过转瞬间,便陷入更深的黑暗当中。

顾朝紧咬牙关,深深看了一眼后,决然走出房间,锁上门。

他背上行囊准备出门,院里顾阳夫妇抱着孩子,右兰站在门口望着他小声哭着。

“哥,别走,别走行吗?”右兰哭着扑进顾朝怀里,抱着顾朝不肯撒手,“我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没有哥哥了,别走行吗……”

岚姐姐没有了,阿婆死了,就连哥哥也要走了。

右兰陷入极大恐慌。

她不明白,明明……

明明大家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的,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她只剩下哥哥了。

顾朝一脸死气的摸了摸右兰的脑袋,声音平缓冷静:“右兰乖,等我在外面安顿下来,就回来接你。”

他这一生失败透顶,没能保住所爱之人,也没能让阿婆安度晚年,现在还要将唯一的妹妹丢弃……

可是,别无他法,这个曾经充满快乐和幸福的地方,如今只会让他痛苦不堪。

“不……我不要!”右兰失声痛哭,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如果哥哥也走了,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要!”

右兰始终没能留下顾朝。

顾朝预备先去海市,找谢惊鸿交代一些事,然后再去找魏岚。

他背着行囊刚要上火车,却在县火车站,遇到一袭长衫、打着油纸伞的谢惊鸿。

两人碰面都十分讶然,找地方坐下寥寥几句说明情况,又都各自陷入沉默。

谢惊鸿来H省,确实是来找顾朝的。

生意上的事,他曾多次给顾朝写信,寻求帮助也好,商量事情也好,但从未收到回信。

谢惊鸿也曾怀疑,但转念一向,七月底高考在即,顾朝或许是在忙着参加高考,等这段时间过了,应该就能联络上。

然而,这一等,就等到了九月。

谢惊鸿再也坐不住,决定亲自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过许多种,却独独没想过眼下这种。

那个总在信里叫他“惊鸿小朋友”,会给他做新衣裳、做好吃的的姐姐,失踪了?

死了?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谢惊鸿脸板起,想去质问顾朝,可当目光扫见身旁低着脑袋,浑身笼罩颓废萎靡气息的男人,重话,又说不出口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谢惊鸿捏着油纸伞木柄,目光虚虚望向街道,雨点淅淅沥沥的下,路上行人或用手,或用衣服兜住脑袋,奋力奔跑。

“继续这样颓废下去?”

“我要去找她,沿着河,沿着江,沿着海……只要是临水的地方,我都要去找。”

“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谢惊鸿转头,稍显圆润的娃娃脸,目光倏地凌厉,“你现在就是在浪费时间。”

“那能怎么办?我不能……”

天空炸响,惊雷闪过该去顾朝后半句话。

他低着头,大手附在眼上,身体抖得不像话。

谢惊鸿一直渴望能见魏岚一面,得知这样的情况他也很难接受。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继续寻找,除了浪费时间,心情更加压抑,还能得到什么?

谢惊鸿垂下眼帘,稚嫩的脸上浮现不符合年龄段的深沉神色,“那时候她不想你去海市的吧?但是为了你,怕挡了你的路,她让你去了。”

“这是她用命换来的,你还要再辜负她一次吗?”

“你想想,她想让你做什么?或者,她想做什么?”

“你有很多种选择,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最无用的?”

火车站人来人往,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的凉椅上。

随谢惊鸿一言一句落下,顾朝后脊背渐渐挺直,长久以来因愧疚而发苦、颓废的眉眼在瞬间重新恢复硬朗坚毅。

谢惊鸿说的对。

魏学良说的也对。

如果是魏岚,也一定不愿意看到他这般丧家之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