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间接的接触,比直接的接触更加微妙,也更有回旋余地,还不会撕破脸。刘益守让崔暹和杨愔二人向外界所传达的正反两种意思,东平郡的大小世家都已经了然于胸。
他们感觉很意外,但想想也很正常,因为没有哪个人希望自己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崔暹带来的说法是,刘都督对东平郡世家中人的“小气抠搜”,非常不满,认为这些人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几乎等同于“一毛不拔”。
这么说稍微有点夸张,不过也确实说明了东平郡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大小世家中人,也是在把刘益守当做“啥事也不懂”的三岁小儿看。以为漂亮话说得震天响,就能把对方忽悠得上前去跟邢杲拼命。
如果说漂亮话就能顶用,那还要军队干嘛?
没错,朝廷确实是派兵来“平叛”,理论上说,刘益守尽心尽力的“剿匪”,那是义务和责任。他应该老老实实的什么也不拿,直接带兵上去跟邢杲拼命就完事了。
常理上说,这样讲很有道理。然而一旦涉及死人乃至灭族的时候,这种“你应该如何如何”的常理,就说不通了。
大病一场,没有医生给你诊治就会死的时候,你会不会舍不得花钱?
家里着火,需要人救火的时候,你会不会舍不得给钱?
军队平叛,你不花大价钱好吃好喝的把这些大爷供着,难道等着叛贼来你家割掉你的脑袋?
说穿了,不过是东平郡的很多人都已经习惯性的两边站队罢了,尔朱荣在洛阳给了北魏朝廷毁灭性的一击,不止是大量中枢官员被杀,更有朝廷的权威被践踏。
尔朱荣能做的事情,邢杲之流认为自己也是能做的。这些人也未尝没有两手准备。如果现在大力支持了刘益守,将来邢杲打过来,秋后算账怎么办?
当然,现在亡羊补牢,未为晚矣。能花钱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博陵崔氏出身的崔暹,说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如果花钱就能免灾,那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问题出在杨愔这边传出来的消息。
如果说崔暹传达的意思东平郡世家中人还能理解的话,那杨愔传达的意思就令人有些费解了。
很多东平郡世家派来的人,都从杨愔这里得到了刘益守想表达的意思:朝廷在青徐之地的溃败,只怕是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呢?
整个青徐,都有人在给邢杲当耳目。说不清的田庄和佃户聚集的邬堡内,都有邢杲的内应。朝廷官军的动向,可能刚刚决定出兵的时候,邢杲那边就得到消息了。
说不定某些世家,都暗地里投靠了邢杲!
这种情况,不整顿可不行,要不然的话,别说是刘都督了,就是朝廷再派几十万大军过来,也是一个结果。所以刘都督认为,只有把这些事情的条理都整顿清楚了,才能继续东进济南郡,讨伐邢杲。
至于要怎么整顿,刘益守希望东平郡内各大世家都能派人来须昌城里一起探讨下对策。
而须昌城外那些邬堡被袭击的事情,杨愔只字未提。
如果现在还有人看不出那是怎么回事的话,不如回家好好颐养天年得了,反正抛头露面也迟早会死甚至祸害家族,不如早点交权当个富家翁。
三天后,偌大的东平郡,几乎所有世家的头头脑脑们,都来到了须昌城,春耕已经不太远了,他们急需要得到刘益守的“真正态度”,而不是那些打马虎眼的话。
须昌城外的到处都是整装待发的士卒,一个个盔明甲亮的,让这些参加会议的世家大户们费解。想来刘都督今天得到了他想要的,马上就会出兵济南郡。
如此看来,这个人是讲“规矩”的,还算是比较容易对付。
承认自己看走眼,错把冯京当马凉,很多人确实会反省一下他们确实小瞧了须昌城里的这位“大官”。然而,承认是一回事,大块的割肉输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些世家大户的头头脑脑们并没有多想,只有极少数人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来,也来不及深究。
……
须昌城县衙大堂里挤满了人,由于这次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刘益守很贴心的在大堂内布置了很多软垫,让每个人都能跪坐着“开会”。
大堂主座上,刘益守环顾四周黑压压一片的人群,轻声问道:“人都在这里了么?”
这话不知道是在问手下,还是在问大堂里的人,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刘益守这是什么意思。
“主公,还五家没有派代表来。”
源士康用大堂内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禀告道。
“我就知道!
你赶紧的让赵贵带着部曲去这五家,将他们所有人都控制起来。我之前就怀疑东平郡内有人在给邢杲当内应,要不然邢杲的前锋军不可能攻破这么多家邬堡!”
“喏,属下去去就回。”
源士康提着佩剑就走了!
大堂里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再跟刘益守的眼神对视。有传言说那些被攻破的邬堡,其实就是眼前这位俊朗少年派人干的,只是他们都没有证据。
今天没有来的人,大概要倒血霉!不仅会被抄家,而且还要被污蔑为“勾结反贼”。众人对刘益守时常出现的笑眯眯面容都是悚然一惊!
如果事情真跟他们推测的一样,那这位少年就太可怕了!
刘益守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等着源士康返回。不一会,源士康回来了,在刘益守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这才退到一旁。
“诸位,上次跟你们说的一成租子,你们觉得怎么样?”
刘益守又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不过这个温暖的笑容在众人看来,意义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回都督的话,都督仁义,我们都感恩与内,一成而已,老夫这就回去通知庄子里的那些佃户。”
上次还痛哭流涕的王氏族长,这次却第一个站出来拍胸脯打包票。不激动不行,他家某个分支的邬堡已经被攻破,族人被杀了一大堆,至今都没结果。
如果现在还看不清形势的话,那就白活了这大半辈子了。
有他开头,剩下的一个接一个的表态,一个比一个激动。恨不得刘益守不接受他们的好意,他们今天就根本不会离开这里一样。
区区减少一成租子算个啥,只要邢杲的事情平了,他们很快就能连本带利捞回来。
“哈哈哈哈哈,一成你们都愿意,那太好了,我这里有个告青徐万民书,你们把自己的名字签了吧。”
刘益守开怀大笑,让源士康将桌案上的一张大纸交给下面的人传阅。
很快,松了一口气的世家代表笑不起来了。
“刘都督,之前不是说减少一成租子……可这告万民书里面说的是,只收一成租子啊!”
终于有世家中人顶不住心中的愤怒,大声喊了出来。
原本,他们以为的是“打九折”。
现在,刘益守给他们出的方案是“打一折”。
这踏马差得何止万里!如果猜测刘益守的方案是打一折,他们来都不会来,大家鱼死网破,抄家伙上吧!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的时候,颁布均田制。其田亩租调(无树的露田为租,有树的桑田为调)均为一成。
也就是说,自耕农交给国家的税收,理论上就是一成。当然,这只是理论上,如果真只有这种程度的田租,穷奢极欲的北魏皇族早破产了。
北魏还“创造性”的发明了很多杂税(其思想精华被宋朝继承),并且重复收取!也就是说,县里面要先收一次,郡里面也要再收一次。不同的人来收,同样的人被收!
国家的“正税”虽然只收一次,但地方上的“杂税”却是反复的利用各种名目收取,钝刀子割肉。
所以后面很多自耕农选择“挂靠”到郡县中的“大姓”,也就是所谓的世家那里,然后世家帮他们将自己的名字在县衙账册里抹掉,比如全家染瘟疫横死就是个不错的理由。
总体而言,自耕农的税负在其产出的五成左右,在没有战乱的时候。但是这是在政治比较清明的郡县是这样,如果在某些郡县,官老爷一个不高兴,各种杂税就来了,而且这些自耕农经不起折腾。
做世家的佃户,虽然更苦,被拿走的更多,但世家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佃户提供了保护。就好比你家里养了鸡鸭,就不会任由着外面的狼和狐狸将这些鸡鸭叼走一样。
如果真之收一成的租子,别说是那些佃户了,只怕梁国的人都会千里迢迢跑这里来投靠。魏国根本不需要动刀子,只要将这个消息传到梁国境内,就能让梁国陷入深度动荡之中。
前提是这个消息能够经得起多年验证。
县衙大堂里的世家族长和代表,觉得刘益守完全是在异想天开。这与是不是仁慈无关,他们认为这个人就是个傻子!
后世阿妹你看平摊到中产和底层身上的综合赋税,都是五成以上!并不影响它是世界强国!
国家的运转,低税负常常会出大问题大乱子!首当其冲的就是财政危机。以为不收税就是对民众好,这是典型的只看细微不看大局。
“对啊,一成确实很低,所以我才好奇你们为什么这么积极呢。”
刘益守满不在乎的继续说道:“这样吧,二十年内,二成税负,让这些人继续当你们的佃户。或者把田交出来,让朝廷来收,这些人产出多少都跟你们没有关系。
至于二十年后,我刘某人还操不了那么远的心。这个提议你们觉得如何?”
一成税负虽然离谱,但傻子也明白,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两成税负如何?自耕农两成赋税都是很轻的了。
曹操在屯田的时候,前期由于战乱,活着总比饿死好,因此七成的租子也有人愿意去耕田。到了曹丕时期,已经出现大范围的屯田军户逃亡事件。
而现在大堂里的各路世家之中,佃户的租约,基本上也都是七成起步,当然,也是“综合赋税”,不是一口气收上来的。
“刘都督,两成也不行,太低了,我们连部曲都养不起。”
“两成五吧,再嫌的话,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刘益守冷着脸说道,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面带笑容,现在就是脸色阴沉如水了。
“诸位,你们且想一想。如果你们不降租,那邢杲打过来的时候,你们庄子里的那些佃户,究竟会是听你们的呢,还是听邢杲的呢?
如果邢杲对他们喊话,只要杀了你们,就有一成租子,并且还能娶细皮嫩肉的世家小娘子,你们那些佃户会不会动刀呢?
要知道,那时候那些佃户可是被你们武装起来成为私军的一部分了。这些私军到时候对谁开刀,那真是不一定呢!”
这话吓得在场众人一身冷汗。
很快,就有人站出来说道:“刘都督,事关重大。降租降这么多,我们说了不算,这事情真得族里好好商议才行。”
“是啊,刘都督,不是我们不配合,是这事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就是现在决定,回去以后族里也会闹起来。”
“对啊,明天我们再派人回复都督可好?”
众人七嘴八舌的,都是表达一个意思:拖着时间再说!
“如此也好,你们都回去想想吧。对了,等会念到名字的都留下来,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们商议。”
要紧事?
还不等众人交流,源士康就拿起一张名单开始念,最后有十五个名字被念到。其中既有规模很大,甚至还有私军部曲的家族。
也有平日里并不起眼的。
“其余的人都回去想想吧。”
刘益守大手一挥,众人散去后,有十五个人留了下来。
源士康带着这十五人来到县衙不远的校场,刘益守亦是笑眯眯的跟在人群里,时不时的跟这些人交谈。
“诸位请看,那些都是我大军的军旗旗杆,你们各选一支吧。”
这是要让我们成为部曲么?
在场众人内心狂喜!能成为刘益守大军之中的一员,就代表着跟“强权”达成了“租赁协议”,其前程之远大,难以尽述。
“都督,这是在选择加入哪一支部曲么?也跟我们介绍一下啊,我们对都督军中情况都不熟啊!”
其中胆子最大的一人,嬉笑着对刘益守说道。
“不不不,你们好像弄错了。我是说你们选择其中的一根旗杆,然后会被挂在上面!这么多旗杆,长短粗细也不一样,总有一款适合你们的。”
刘益守对源士康轻轻招手,随即数十个如狼似虎的亲兵,跟在源士康身后扑向那些惊恐万分的世家中人。
“你们手里的冤魂那么多,就没想过有今天么?”
刘益守长叹一声,看着那些人哭爹喊娘的挣扎,然后被一个个宰杀,面色冰冷,毫无怜悯。